“进步,出刀,左劈,右劈,刺,退后……进步,出刀,左劈,右劈,刺,退后……”
胡仲珪就算在自家宅院里,也穿着铠甲,外罩灰色袍服,腰间的皮质腰带束得很紧。他已经退役了,腰带上不再佩有代表军职的符牌,但有几颗金色、银色的勋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
凡是注意到这些勋章的人,全都露出敬畏的神色。皆因这些勋章,是隆武三年以后,朝廷为褒奖立国之初的有功之臣,陆续制作颁发的。因为制作不易,颁发的速度不快,许多符合资格的将士到现在还没拿到属于自己的那枚勋章。
而眼前这个面貌可怖的家伙,却有这么多?
那代表了,此人至少在河北就跟从了大周皇帝,历经大战的数量不少于勋章的数量,他站在这里,就代表了一条极为漫长和曲折的轨迹,代表了无数摄人心魄的故事。
这些猜测没错,胡仲珪正是这样的人。
他本是李霆的护卫首领,早在前朝大安二年就跟随李霆。大周皇帝郭宁在塘泺间聚众的时候,胡仲珪也是跟随李霆参会之人。后来历经无数争战,李霆的职位越来越高,胡仲珪自觉没有统领大军的才能,始终跟在李霆身边,带着三五十名护卫。
直到攻打开封的时候,守军垂死挣扎,竟在城中放火。李霆的部下死伤惨重,胡仲珪也严重烧伤。许多人以为他难免一死,好在军中医官懂得的偏方不少,用大量的蛤蟆油涂抹伤处,为他止痛,最后救了胡仲珪一命。
命救回来了,身体却垮了。
烧伤使胡仲珪失去了右手的五根手指,还导致多处肌肉筋腱的黏连,他的脖颈、手臂都没办法正常动作,甚至面部表情也扭曲了。而他的半边面孔和胸口,肩膀在烧伤以后重新长出的皮肤,和正常的皮肤完全不是一回事。夏天的时候,就算他脸皮热到紫胀,也无法排汗,稍有剧烈动作,就可能会导致他中暑晕厥。
如此一来,胡仲珪没法再坚持军旅生涯。
李霆对这位老兄弟,很是照顾;他也看中胡仲珪的忠诚,希望胡仲珪退役以后留在天津府,继续做李霆家中的护兵首领……这也是许多退伍老卒适合的出路。
但胡仲珪却不愿意。他是因为受伤才不得不退役的,而非厌倦了军旅生涯,他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最好依然能拿着刀枪。
这点愿望算不上什么,李霆在去往关中之前少许放了几句话,便为胡仲珪谋到了天津府下属,三岔口巡检的职位。
大兴府、天津府两地皆设都巡检司,职掌巡捕盗贼。其中天津府的都巡检司兼管宝坻、香河、漷阴、武清、安次、永清六县的治安,下属二十五巡检,俱领重权。其中驻地在柳口、三岔口等河道沿线的巡检,同时还兼任都水司的管勾河桥官,负责带领埽兵四时功役、栽植榆柳、预备物料、讥察奸伪。
也就是说,兼领陆上、水上治安,并须保障水陆交通的通畅。
胡仲珪在这个职务上,很是如鱼得水,前后数年皆有捕盗的功绩。又因为他资深老卒的身份,日常还替都巡检司和都水司承担了训练新丁的任务。
这会儿他面对的,就是一批从六县募来的年轻民伕。
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胡仲珪的脸色很平静,笔直地站着,一句句发出命令的语调很平缓。按照他的命令,一次次重复前进后退的动作,非常枯燥,当重复的数量超过一定限度,特定的肌肉也开始酸痛难忍。但训练着的人们,丝毫都不敢违抗,不敢叫苦。
他们的视线转向胡仲珪的時候,甚至都不敢在他脸上多作停留。因为只要仔细地看,就会注意到他深灰色的半边面庞,注意到他极其锐利,而绝不带笑意的眼神。
天津府的每个巡检下属,除了大都由退役老兵担任的马军十五人以外,还有五十到一百的弓手。而都水司每一位管勾下属的埽兵,编制更加庞大。
两個机构最初组建的时候,前来应募的壮丁里,除了几十人曾替人看家护院以外,大半是来自河海之间的贼寇或游荡各处的溃兵。这些人个个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用人的官署感觉,不是胡仲珪这种狠人,怕拿捏不住他们。所以才把后继的训练都交给胡仲珪来管,到现在成了定例。
当然过程中流血难免。那些原本出身有点问题的人物,要么雌伏听话,洗心革面,要么直接就被胡仲珪以军法惩治,绝不会给他们留下来扰乱人心的机会。
胡仲珪的手段,与李霆如出一辙,虽不滥杀,但对犯错之人绝不轻饶,而且手段十分酷烈,一定是按照法度的上限,从严从重从快。这样可怕的工程,也只有胡仲珪能把这担子担起来了。
好在眼前这批壮丁,来路普遍都清白。胡仲珪对他们的训练非常严格,他们也颇有怨言,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敢违背纪律的,也就没有谁会撞到胡仲珪的枪口上,被他杀鸡儆猴。
训练告一段落,胡仲珪目视众人,所有人都安静等着。
这情形让他挺满意,不过,该有的步骤还是不能少。
胡仲珪点名道:“甲队第四人,第十九人,乙队第十一人,十二人,丙队第六人,丁队第十六人、十七人、十八人,出来吧!”
被点到的人立刻脸色惨淡,却谁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个个地挪了出来。
“每人三鞭子!乙队那两个,每人五鞭子!”
胡仲珪一声令下,身后几名巡检司马军大步上前。他们三人一组,两人按住一个被唤出的壮丁,将之牢牢按在地上。接着,便是第三人用马鞭往他们的脊背重重打落。
三鞭,五鞭,听起来数量不多。
但这些巡检司马军的手劲实在厉害,每一鞭落下,立刻就打出深红的血印子,三鞭之内,皮肤必然大片绽破。吃到五鞭子的两人更是皮开肉绽,其中一人还算硬气,只闷哼几声,另一人已然受不住痛,抽泣出声。
胡仲珪一脸漠然地看着这情形,等到受鞭刑的几人回到队列,他冷冷地道:“今日诸位表现不错,我很满意。再坚持五天,你们就能吃上朝廷的饭了,莫要懈怠!散了吧!”
众人依言散去。
站在胡仲珪身边的李云感叹道:“老胡,你这练兵的法子,够狠,是这个!”
李云挺起大拇指示意。
胡仲珪转过身,颔首行礼:“不敢。这等手段,都是得自于令兄的传授。”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看着眼熟……”李云点了点头:“那么,杀人的手段呢?”
“什么杀人的手段?”胡仲珪沉声反问。
“我是说,你在三岔口北面的芦苇荡里,杀死那些闹事民伕,不断激化冲突的手段。那是谁教的?也是我兄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