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山的日子充满了宁静与祥和。除了没有往日热闹,但存活下来的生灵,都受到了守护神红缨最大的庇佑。清晨的光透过结界照进稽山的山顶,为山中的万物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圈儿。苏遇白长在石头缝隙里,每日沐浴着阳光醒来,偶尔仰头接受晨露的洗礼。
平心而论,他觉得这稽山鸟语花香,算是厮杀残酷的修真界里少见的一片世外桃源。
水流,鲜花,漂亮的云雾,以及温暖如春的阳光。一个眼中有世界心灵如琥珀的守护神,只要外人不来恶意打搅,这里的生灵可以自给自足,安宁又平和地繁衍生息。
然而红缨已经许久没有笑过了。三年的幸福,因陈元一日比一日沉重的脸色而丧失了香甜的味道。
红缨知道陈元有心事,也知道这心事极有可能与那位什么琴晚仙子有关。她虽说不大了解世俗的羁绊,但是懂得未婚夫的意思。陈元当真是琴晚仙子的未婚夫么?那他为何要留在这里?红缨隐约知道自己这般占着陈元有些不妥,但她无法开口让陈元走。
让他走了,红缨总觉得,陈元一走就会永远不回来。
但是,不让他走,红缨又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个什么琴晚仙子,必定也在辛苦地等着陈元回去。可陈元呢?他为何不走呢?是因为她那日以身相救,他留下来报答她么?红缨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理由。可是这个理由让她觉得难过,非常难过。
她衷心地希望陈元是有一点喜欢她的,想要跟她在一起,而非单纯的感激和报答。
很快,陈元又要频繁离开稽山。这一次,他每一回走都要许久才会回来。而每一次回来,他脸上的焦虑和难过的痕迹就更重。甚至有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
像在挣扎,又像在取舍,总之,很复杂。
红缨不懂这种奇怪,只是渐渐会坐在苏遇白身边发呆。一发呆就发很久的呆,揪着苏遇白身边的草自言自语:“花儿啊,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他是不是想走了,却又舍不得我?”
苏遇白变成一朵花已经好几年,早就习惯了长在土里。这会儿听到她嘀咕睁开眼。稽山的阳光照在身上,苏遇白通体舒泰。但他的心气儿有些不顺,忍不住就暴躁:还能为什么?那日那个青衣疯女人不是说琴晚仙子病重?这还有什么可多想的,非得刀插入胸口才明白陈元是人是鬼?
陈元三日前又离开了,似乎有什么急事,走得很匆忙。
若不然,红缨也没那么多空闲来跟苏遇白说话。她心里的花海潮湿了,泥泞得叫她想哭:“他肯定很想回到琴晚仙子的身边,我应该大方一点……”
苏遇白:大方个鬼!
“……我再跟他多待一起几天,就放陈元走。”红缨眼睛红了,却噘着嘴没哭,“我不需要他的感激。”
苏遇白都想爆粗口了,然而苏遇白只是一朵花,他没有嘴,爆粗口的话也没人听见。
红缨又呆愣愣地在石头旁坐了一会儿,将自己编制好的彩缎塞进腰包里。这些日子,她去潭底挖上来一块非常洁白的白玉。因为知道陈元有戴面具的习惯,她亲手打磨出一朵像纯洁无瑕的白玉兰花一样形状的面具。虽然都是些小东西,但希望陈元收到它们的时候会开心一点。
“我走了花儿,”红缨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站起来,勉强笑笑。伸了一个懒腰,自己打起精神来,“兴许今天陈元就回来了。我把这些送给他,算作最后为他做的。希望琴晚仙子能好起来,陈元也不要再难过了。”
最后的这一句话云雾一般飘散在风里,苏遇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裙摆在眼前飘然远去。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恐怕要出事。
果不然,当日夜里,陈元回来了。
不止他一个人,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姑娘。这姑娘也并非其他人,就是那日来稽山指着红缨大骂她贱人的青衣姑娘。但是两人虽一道回来,青衣姑娘却藏身在稽山龙潭边的石头后面。而不巧,这龙潭的石头缝隙里长着苏遇白。
陈元带着一身重伤,用了十层的灵力震动了红缨布下的结界。
红缨彼时正在半山腰的石洞里,用心准备的临别礼物放在陈元的衣服上。她虽然打算放陈元离开,却不希望陈元忘了她。所以准备的这份礼物,也留了一份信,希望他临走前能带上。信中写了许多她想说,但却无法当着陈元的面开口的话……
感受到结界震动之时,她东西都没来得及收好,起身便飞往龙潭。
红缨速度很快,地仙的实力在当时是难有敌手的。刚一落地,她就看到陈元呕出一口鲜血,倒在了龙潭边的石头上。鲜血溅到苏遇白的叶子,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苏遇白突然被惊醒,还没摸清楚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就看到红缨大惊失色地飞身而来。
她太慌了,慌到鲜血溅到了她的伴生花上都没有看到。眼中就只有陈元受伤了,陈元吐血了。她一手扼住陈元的手腕,磅礴的仙灵之力顺着手腕的经脉就汹涌地往陈元的身体里涌去。然而不知为何,陈元的身体仿佛一个被扎的千疮百孔的皮袋子,仙灵之力进去就流失了,一点不剩。
而怀中的陈元还在吐血,剧烈地吐血,要将所有的生气都吐干净一般,身上的灵气在迅速流失。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红缨无头苍蝇似的,脑子和耳朵一同嗡嗡作响。
连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青衣女子都不曾发现,她只顾着不断地掏空自己的仙灵之力去填补陈元的窟窿。一边输送一边哭,“陈元,陈元你怎么了?你别死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活下来……”
青衣女子手里拿着剑立在红缨的身后,那双满含恶意的眼睛怨毒地注视着丝毫不觉的红缨。
苏遇白头皮发麻到爆炸,哪怕知道自己发声无用,用力地嘶喊,想要警示红缨。
但红缨听不见,她满脑子只有陈元快死了:“我决定放你走了…”
“你相信我,我真的打算放你走了,只要你活下来……”
“咳咳……”
许久许久,仿佛破布娃娃一般的陈元突然咳嗽出声。
红缨不禁大喜,抱着人就哭出来:“陈元!陈元你醒了!”
陈元在吐出一口鲜血后,干涸的嗓子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声音,“红缨……”
“我在!”
“红缨……”
“我在,”红缨大喜过望之下,都没感觉到陈元的不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唇,“你说!”
“红缨……我有一件事,想让你帮我……”
帮忙?帮!红缨立即道:“你快说,我该怎么帮你?呜呜呜……”
陈元浓密的眼睫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深夜里,看不清他的眼睛。
苏遇白躲在石头缝隙里,月光照进陈元的眼睛,苏遇白清晰地看清了他眼中卷动了风暴。但红缨却没有注意到,红缨用衣裳袖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掉脸上的血迹,将他抱起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受这么重的伤……”
“红缨,”陈元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红缨啊……”
“我在,”红缨觉得他今夜唤她名字的嗓音是如此的深情,仿佛每一个字都卷在舌头上,要勾缠着舍不得让它流失一般。缱绻又温柔,“我在呢……”
“红缨啊……”
陈元下颌机械地抽搐了一下,好半天,他才艰难地开了口:“可以,把你的心脏给我吗?”
红缨的心和哭声咚地一下,停了。
她睁着眼睛,僵硬地低头看着怀里的陈元。陈元眼睑垂下去,脸苍白如纸。干涸到起皮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突然呕出一大口血。血水涌出来浸透了彼此的衣裳,凄惨又渗人:“我只是用一下,很快就会送回来还你。”
“我记得的,你说过的,七日之内还给你,你不会有事的……”
红缨眼圈儿通红,似乎是想哭,但又觉得哭不出来:“你,你要它做什么?”
“我,”陈元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但刚流出来便与血水融在一起,消失不见了,“我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做完了,就会回来。”
他声音很轻,仿佛稽山山顶的风,落在红缨的耳中却清晰无比:“我爱你。”
“……我真的爱你啊。可是红缨,因为我爱你,所以对不起别人了。”
他说得很难过,“现如今我必须要将这份歉疚先还给她,还了她,我就会回来。我们会永远在稽山生活,你喜欢什么,我都陪你去,我们以后可以永远在一起……”
这样的话,若是以前陈元对她说,红缨必然会高兴得原地转圈儿。多转几个圈儿,再让稽山降下粉色的花瓣雨。但是此情此景,她却觉得胸中的悲伤像潮水一样疯狂地涌上来,快要将她淹没。
“她生病了是吗?”红缨沉默许久,艰涩地张口问。
陈元眼睛里流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得将他脸上的血水都冲出了一道一道的杠:“嗯。”
“那……七天后会还给我吗?”
红缨到底心软,她没办法看到陈元这么狼狈,她见不得陈元伤心。所以哪怕心脏仿佛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却也掐着软巴巴的腔调,极其小声地问:“真的会送还给我吗?陈元,七日内不还给我,我真的会死掉哦……”
陈元眨动了眼。
红缨低低道:“……我死掉,就没有转生了,生而为仙,是我毕生唯一一次的幸运……”
“嗯,”陈元抽泣,抑制不住的抽泣,“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让你死的红缨,我爱你啊……”
红缨却觉得他这个话很奇怪,但是她还是选择相信他:“我相信你,心脏我给你了。”
石头缝隙里的苏遇白气到根系抓地,恨不得拿把刀,给这姓陈的男的一刀捅个对穿。
红缨深吸一口气,缓缓捡起手边陈元用过的剑。
陈元眨动了一下眼睛,眼眸深沉。
红缨很害怕,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试探了几次,最终一咬牙,狠心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而枕在她膝盖上的陈元眼睁睁看着她胸口被剑刺穿,瞳孔剧烈的一缩。鲜红而滚烫的热血洒在了他的脸上,他那一瞬间差点暴起,抢走那柄剑。
但最后,他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红缨刨了自己的心。
鲜活的,跳动的心脏被送到眼前……
陈元的眼睛一瞬间充了血,变得血红。但是他没有动,四肢僵硬,一眨不眨地盯着这颗心脏。
过了许久,他才机械地伸出手去接。
新鲜的心脏剧烈调动,他小心翼翼接过去用玉匣子装好,然后,收进了乾坤袋。
失去了心脏的红缨没有死去,但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了。
她低头凝视着陈元,张口想说什么。翕了翕嘴,什么都没说。笔直的腰杆晃动了几下,人就这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过还没落地,被陈元抱进了怀里。
陈元将脸埋进了她的颈侧,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地告诉她:“红缨,你记住,我爱你的。澈元君花悦城,是真的爱你……”
他说得很快,声音很轻,红缨只感觉自己的颈侧被什么东西濡湿了。
身上的仙灵之力迅速流失,头发一夕之间全白。红缨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一动不动地靠在陈元的怀里,声音仿佛龙潭的水雾一样缥缈:“你不要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