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阿英甘玉,自璧人,是庐陵人士。他父母早亡,留下一个弟弟叫甘珏,字双壁,那时只有五岁,便由哥哥来抚养。甘玉生性友爱,对待弟弟如亲生孩子一般。后来甘珏长大了,生的十分俊美,还非常聪明,舞文弄墨不在话下。甘玉对他更加的喜爱了,时常说:“我这弟弟一表人才,可得给他找个好媳妇。”
于是异常挑剔,结果很久也没找到满意的。正巧甘玉在匡山僧寺读书之时,有一夜,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听到窗外有女子的谈笑声。便偷偷往外观瞧,就见到有三四位女子席地而坐,几位丫鬟在旁侍奉,倒酒端菜。这几位都很漂亮,其中一位问道:“琴娘子,阿英怎么没来呢?”
下座的一位便回答说:“昨天她从函谷回来,路上被一恶人打伤了右臂,所以不能来跟大家一起玩了,现在还在生气呢!”
又一女子说道:“我前天晚上也是做了一个噩梦,吓得我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下座那位摆摆手说道:“别说,别说!今天姐妹们高高兴兴的聚在一起,别说那吓人的事,令人不快。”
那女子笑了,说道:“你这小妮子怎么这样胆小,还怕有虎狼把你叼走不成?你要是不想我们说,那你就得给我们唱首歌,祝祝酒兴。”
女子点点头,便低声唱了起来:“闲街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嘱付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
唱完,一座都拍手交好。正说笑间,忽然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外面冲了进来,两眼瞪得鼓鼓着,冒着凶光,相貌狰狞可怕。众女子惊叫道:“妖怪来了!”
一下子就作鸟兽散了。只有那位唱歌的女子身体柔弱,没来得及急跑,被抓住了,哀嚎着拼命挣扎。那男子一声怒吼,张口咬断了女子的手指,咯吱咯吱的嚼着吃了,女子一下子瘫倒在地,昏死过去。甘玉可怜那女子,心中怒火燃起,忍无可忍,抽出宝剑开门就冲了过去。一剑砍下,将那妖人的大腿砍落在地,妖人忍痛逃走。女子这时已经醒了过来,甘玉没有去追,赶忙将女子扶到屋中,让她坐下。看她面无血色,袖口都已经被染红了。再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经不见了。赶忙找了块干净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女子小声的说道:“先生救命之恩,小女子何以为报?”
甘玉从刚刚看到她们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暗想给自己弟弟找媳妇的事儿了,于是便把想法和盘托出。女子说:“我这已是残疾之人,也不能操持家务了,我就另外帮令弟物色一个吧。”
“那就有劳姑娘了。但不知姑娘贵姓?”
“免贵姓秦。先生放心,我定会为令弟找个更好的。”
“好的,好的。如今天色已晚,姑娘如不嫌弃,就在我这屋中暂住一晚吧。”
说完帮她铺好了床铺,嘱咐她好好休息,自己拿着另一床被子去了别的屋中。早晨过来一看,床已经空了,心想大概是回家了吧。之后他便在附近的村落寻找,却没有一家姓秦的,托了亲戚朋友的帮忙,也没有找到。回去跟弟弟谈起此事,心中悔恨若失。后来有天,甘珏去郊外游玩,路上遇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子,十分美丽,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之后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四下看了看,问道:“这位可是甘家的二公子吗?”
“正是小可。”
“公子家父曾与我有约,要将我许配公子,为何如今却背弃前言,另与秦家订婚呢?”
“这个……小生我那时尚且年幼,并不曾知道有这门亲事,还请姑娘赐下名姓,我好回家找我兄长询问一下。”
“你也不必去问,只要公子愿意,我自己去就是了。”
“这个……这实在不合适。父母早亡,家兄为父,这样的大事不可不与家兄商议,还请姑娘赐下名姓,待家兄定夺吧。”
女子笑了,说道:“你这呆子,干嘛这么怕你的哥哥呀?好吧,小女子我姓陆,就住在东山望村。给你三天时间吧,等你的好消息哦。”
说罢便走了。甘珏回家之后,便一五一十的跟兄嫂说了这事。甘玉便说道:“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家父升天之时,我都二十多岁了,若是有这个婚约,我怎么会没听说呢?这女子孤身一人在荒野之中乱走,还如此放肆的跟陌生男子搭话,想必不会是什么良家女子。你说她姓陆?她长的什么样子?”
甘珏被哥哥说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不敢再说话。嫂子看他这样笑了,说道:“想必是位美貌的姑娘。”
甘玉说道:“小孩子知道什么美丑?就算是漂亮,也肯定没有秦氏漂亮,若是秦氏那边不成,再说这个也不迟。”
甘珏只得默默地退下了。几天之后,甘玉出门办事,在路边遇到一位女子,边哭边走。他便勒住缰绳,偷偷的看了几眼。这姑娘那个漂亮啊,简直可以说是天仙一般,世间无人可及。他便让仆人上前询问怎么回事。那姑娘边哭边说:“我曾经被许配给甘家的二公子,后来因为家中贫穷便搬去了别处,就断了来往。最近刚刚搬回来,却听说甘家不讲信用,要背弃婚约。我这就是要去找他家大哥甘璧人问问,让我怎么办才好!?”
甘玉听后又惊又喜,赶忙下马施礼说道:“在下就是甘璧人。先父定下的婚约,我实在是不知情。我家距此不远,还请姑娘回家说话。”
说完请姑娘上马,亲自牵着缰绳回家了。到家姑娘便说道:“我小名叫阿英,家中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只是跟表姐秦氏住在一起。”
甘玉这才明白过了,这就是先前弟弟遇到的那位女子。甘玉想要请阿英家里人来参加婚礼,却被她拒绝了。心中暗自欢喜弟弟娶了这样一位佳人,却又担心她过于轻佻会招来非议。时间久了,却发现这阿英非常的端庄矜持,又不缺可爱温柔,而且特别会说话。对待嫂子就对待母亲一样,嫂子对她也是非常的喜欢。这天到了中秋时节,小两口正在一起喝酒聊天,忽然嫂嫂派人来请阿英。甘珏不舍得让妻子离开,脸上有些不高兴。阿英便让来人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但是却依然跟甘珏喝酒畅聊,很久都没有要走了意思。甘珏担心嫂嫂等得久了要不高兴,就一个劲儿的催她快去。她只是笑,却一直没去。第二天一早,甘玉带着媳妇来弟弟家串门。阿英正在里屋梳洗,嫂子便进来了,关切的问道:“昨夜你我聊天之时,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是有什么事吗?”
阿英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甘珏从外屋听到了嫂嫂的话,心中一惊,赶忙将嫂嫂叫了出来,小声跟她说道:“嫂嫂刚才说昨夜阿英去了你家?可是她一直在跟我喝酒没有离开啊?”
嫂嫂也大吃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难不成她会分身术?哎呀,难道她是妖怪,不然怎么会分身之法呢?”
甘玉也在旁听他两个对话,心中一惊,隔着门帘跟阿英说道:“我家世代积德,从未跟任何人结下仇怨。若你真是妖怪,还请速速离去吧,也请不要害我弟弟的性命。”
阿英从里屋走出来,众人吓得连连后退。她见此情景,一脸的难为情,说道:“我确实不是人类,只是因为公公曾定下婚约,而且我秦家表姐也劝我来成亲,所以我才来的。我自知不能生育,其实早就想走,之所以一直拖着,是因为兄嫂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不舍得。如今既然事都挑明了,我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告辞。”
说完她行了一礼,衣袖一挥,瞬间化作一只鹦鹉飞走了。原来是当年甘父在世的时候,养了一只鹦鹉。这鹦鹉十分的聪明,甘父非常喜欢,总是亲自给它喂食。那时甘珏只有四五岁,便问父亲:“你养这鸟有什么用呢?”
甘父便跟他闹着玩时说:“将来给你做媳妇啊。”
有时鹦鹉没有吃的了,就会喊甘珏去喂:“快点呀,再不去喂,你媳妇就要饿死了!”
家人时常跟他开这样的玩笑。后来那鹦鹉的锁坏了,便飞走了,再也找不见。这会儿一家人才反应过来,阿英所说的曾经的婚约,大概就是这回事吧。再说甘珏,虽然现在知道了阿英不是人类,但是却依然对她非常思念。嫂子也是十分想念阿英,时常偷偷落泪。甘玉对于自己草率将她赶走有些后悔,但是却也没办法。两年过去了,甘玉又给弟弟找了位秦氏做媳妇,可是甘珏依旧闷闷不乐。正巧有位表兄被派到广东做官,甘玉便前去探望,结果去了好久也没有回来。这时又赶上了土匪作乱,邻近的好几个村子都被夷为平地了。甘珏很害怕,便带着家人逃进山中避难。山中有许多避难的人,相互之间都不认识。忽然他们听到有女子的说话声,声音很像阿英。嫂子便催促甘珏过去查看,果然就是阿英。甘珏高兴坏了,拉着阿英的胳膊不撒手。阿英只好跟同行的女子说道:“姐姐你先一步,我去看望一下嫂嫂就来。”
嫂嫂见到阿英,喜极而泣。阿英一个劲儿的劝慰,又说道:“此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看你们还是回家的好。”
众人都害怕土匪,阿英却说:“放心吧,没事的。”
于是陪着大家一起回到了家中。阿英在家门口撮起一个土堆档主大门,嘱咐大家安心待在家中,不要出门,又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要走。嫂嫂赶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又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的将她拦住,阿英没了办法,这才不走了。但是她却不常在卧室中居住,总是要甘珏再三叮咛,她才会住上一夜。嫂嫂经常跟阿英发牢骚,说甘珏对新娶的媳妇不太满意。阿英便每天早起帮姜氏梳洗打扮,结束之后再一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漂亮了好几倍。这样连着三天,竟然变成了一个大美人。嫂嫂觉得非常的神奇,边跟她说道:“我没能生个儿子,便想给你大哥买个小妾,只是一直忙着没倒下空闲,你看咱家这些丫鬟里可有能修饰一下的吗?”
阿英说道:“没有人不能改变,只不过长得好看的再变美就容易些罢了。”
于是便将家中丫鬟都看了个遍,却只有一个长得又黑又丑的,带有生儿子的面相。于是便叫她来帮她梳洗,之后用厚厚的粉脂混上药涂抹在她的脸上。这样过了三天,丫鬟的面色便逐渐的由黑变黄了。又过三四天,粉脂渗入了皮肤,竟然变成了一个大美女。一家人天天就这样关着门在家中说笑,渐渐就忘了土匪作乱的事情。一天夜里,忽然四处嘈杂,到处都是喊杀之声,家人们都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兵马的声音,但接着就都走远了。等到天明时分,才知道全村都被抢烧干净了。土匪们又分出小队四处搜索,在山谷中藏匿的村民也被找到,不是被掳走,就是被杀了。从此家人对这位阿英更是喜爱和感激,都将她奉若神明。这天,阿英忽然跟嫂嫂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因为难忘嫂嫂对我的恩情,帮你分担一些战乱的忧愁罢了。大哥这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若还在这里,就像那谚语说的,非李非桃,可笑人也。(阿英以此来说自己早已被赶出家门,没有什么名分,不适合再待下去。)我就先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嫂嫂很想挽留,但也知道留不住,于是便问道:“你大哥一路还平安吧?”
“他会遇到一场大难,倒是不会牵连别人。秦家的姐姐曾受他搭救,必然会去报恩,肯定会化险为夷的。”
“那就好,我知道我也留不住你,但他今天也不会回来,你就再住一晚吧。”
阿英点头答应,却不到天亮就走了。甘玉从广东回来,听说村中起了暴乱,心急如焚,日夜兼程。结果半路遇到了土匪,幸好远远就看见了,主仆二人赶紧把马扔了,将银两绑缚在腰间,跑到路边荆棘丛中躲避起来。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秦吉了(又称吉了、了哥、与八哥相似,智商很高,会学人说话。)展开翅膀将二人盖了起来。甘玉抬头看了看,发现这只鸟少了一根脚趾,心中有点奇怪。还没来得及多想,土匪们就来在了近前。他们看到了被抛弃的马,便在四周搜索起来。土匪们是围着荆棘丛转悠,主仆二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没有来这荆棘丛中搜索,便牵着马走了。等到土匪走远,那秦吉了才飞走。二人赶紧一路小跑赶回家中。到家双方将最近的事情各自讲述了一遍,才知道那秦吉了就是甘玉曾经救过的那位美女的真身。这之后,一旦甘玉出远门不回来,当夜阿英便会来看望嫂嫂。等到甘玉差不多快回来的时候,她便早早离开了。甘珏有时会在嫂嫂屋中遇到阿英,邀请他到自己屋中坐坐,她却只是答应,从来不去。这天傍晚,甘玉出门而去,晚上不回来。甘珏知道阿英一定会来,于是便偷偷地在嫂子屋里埋伏好等着。没一会阿英果然来了,他一下子蹦出来,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屋里拖。阿英不是很情愿,说道:“我跟公子的情缘已尽,若是勉强为之,怕是要遭报应的。不如稍留余地,将来还有许多可以见面的机会,你觉得呢?”
“我不信这些,我就是喜欢你,我们既然曾是夫妻,那永远就都是夫妻。你不知道哥哥把你撵走之后我有多伤心,既然我们又再见到,那就是缘分未了,你就成全了我吧。”
阿英也没办法,半推半就的两人又做了一次小游戏。第二天一早,阿英去给嫂嫂请安,嫂嫂说道:“你昨夜因何没来呢?害我等了好久。”
阿英笑了笑说道:“途中被强盗打劫,让嫂嫂担心了。”
“啊!怎么回事!?没被伤到吧!?”
“说来话长,总之没有事了,一点也没受伤。我还有事,该告辞了。”
说罢施礼离去。结果没过多久,有一只大狸猫叼着一只鹦鹉从房门前跑了过去。嫂子正在门口洗头,一眼看到,吓坏了,心想一定就是阿英。湿着头发也不管了,大声喊叫。家人们都赶紧跑来,一起追打,好不容易将那鹦鹉救下。鹦鹉左边翅膀上有些血迹,已经奄奄一息了。嫂子将它放在自己膝头,滴着眼泪轻轻地抚摸了好久,鹦鹉才渐渐的苏醒过来。它用嘴梳理了一下翅膀,又过了一会儿,便飞起来。鹦鹉在屋中绕了几圈,呼喊道:“嫂嫂,永别了!我实在是恨甘珏啊!”
说罢飞出窗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