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霍女朱大兴,是彰德(今河北南部与河南北部一带的历史称谓)人士。他家中非常有钱,但也非常吝啬。除非是儿女婚嫁的场合,否则家中从来不请人来做客,平时吃的饭菜里也不会有一点点肉。此人还有个爱好,就是女人。他十分轻佻,而且好色。如果是把钱花在女人身上,那就一点也不吝啬了。每到深夜,他不是跳墙头就是过村寨,去找他那些相好的风流快活。有一天夜里,他偶然遇到一位独自赶路的少妇。他知道这一定是从家中偷偷跑出来的,于是强迫她跟自己走,领着回到了家中。进屋点上灯一看,竟然是一个大美人。美女说自己姓霍,问她详细情况,霍女不高兴了,说道:“你既然想要收留我,又何必问的这样详细?你要是担心我会连累你,那我不如离开得了。”
朱大兴不敢再问了,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就上床睡觉了。这位霍女吃不了粗茶淡饭,也讨厌吃肉。必须是用燕窝、或者鸡心、鱼肚白做的羹汤,才能吃饱饭。霍女还经常生病,每天都必须要喝一碗参汤。朱大兴一开始不舍得,后来看霍女哀嚎不止,似乎要死了一样,实在没办法,只能给她做了一碗,结果她的病还真就好了。从此这参汤就成了每日必备。霍女还特别挑衣服,必须要穿那种丝绸的。而且穿几天就不穿了,嫌旧了。就这样一个月下来,花费超多,朱大兴也觉得承担不起了,慢慢的就控制了一些。霍女不干了,哭哭啼啼的绝食抗议,还要离家出走。朱大兴害怕了,只好还是照旧供给。霍女还时常苦闷,隔个十来天就要请个戏班到家来唱几曲。朱大兴通常会拿个凳子放在帘帐外面,抱着儿子一起看戏,只是霍女却并没有因为看戏而高兴起来。霍女也会时常谩骂朱大兴,他却从不反驳。就这样两年过去,朱家慢慢的衰落了。朱大兴只好请求霍女花钱收敛一点,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花销就此少了一半。但是时间长了,仍旧难以维持,这时霍女竟然也能吃肉了,又过一段时间,竟然粗茶淡饭的也可以吃了。朱大兴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忽然有一天晚上,霍女偷偷的从后门跑了。朱大兴怅然若失,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她跑到了邻村何某的家里。何家是高门大户,世代为官。何某也是性格豪爽,喜欢结交朋友,家中时常通宵达旦的举办酒宴。这夜忽然有一位美女跑进他屋中,一问,原来是从朱家逃出来的小妾。朱大兴的为人,何某一向非常蔑视,而且这位也是个喜欢美女的主儿,竟然就这样把她留下了。亲热几天之后,何某也被霍女迷得不要不要的了,倾家荡产的供奉她,比当初朱大兴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大兴知道之后,便上门要人,何某却理都不理他。朱大兴只好搞到了官府,但是官府却以霍女来历不明为由,根本就不受理。朱大兴变卖了一些家产,贿赂了官府,这才发下一纸文书传唤何某上堂对质。何某有点担心,霍女却跟他说:“我在朱家,也不是明媒正娶的,你有什么好怕?”
何某高兴了,信心满满的要去跟朱大兴对质。这时,他家中有一位门客却劝他说:“你这收留逃跑的小妾,已经是触犯法律了。何况这个女人进门之后,挥霍无度,即便是家财万贯,能维持多久?”
何某恍然大悟,于是放弃了对质的念头,将霍女还给了朱大兴。谁知过了两天,霍女又跑了,来在了黄生家。这位是读书人,一向贫穷,妻子死后也没有再续弦。霍女敲门而入,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来历。黄生看到家中忽然跑来一位美女,惊讶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但他一向遵纪守法,所以也不敢收留,便撵她走。霍女不走,跟他纠缠起来,还故意使了美人计,娇婉动人。黄生被打动了,将她收留了下来,但心中不免担心她不能安于贫困。结果霍女却总是早早起床,操持家务,简直比黄生的前妻还要勤劳。黄生这个人又风度潇洒、含蓄有致,很会疼人,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意。唯独担心的就是怕走漏风声,被朱大兴找上门来,不能长相厮守。好在那朱大兴自从上次打完那官司后,家境更加不济,也想通了就算是再找回来,那这女人也绝对不会安分的跟他过日子,所以干脆也不找了。霍女跟着黄生过了好几年,十分恩爱。一天,霍女忽然说要回娘家,要黄生去雇个车送她。黄生说道:“你之前说你没有家,这怎么又出来个娘家?”
霍女说:“我那时候是随便说的。我其实是镇江人,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被一个浪荡公子骗去,结果在江湖上流浪了好些年,最后才来到你家。我家里很有钱的,你哪怕是花尽家产也要送我回去,绝对不会亏的。”
黄生相信了她的话,雇了车子跟她一同回去。到了扬州境内,这天正停船在江边休息,霍女坐在窗边看景,正好有位大富商的儿子坐船经过,被她的美貌震惊了,马上命船家调转船头跟她的船并到了一处。黄生都没有发现这一切的事情。这时霍女忽然跟他说道:“郎君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我现在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摆脱贫困,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
“好啊,娘子不妨说来听听。”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也没给你生下个一男半女,这也是一件让我放不下的心事。我虽然不漂亮,但是好在还不算老,若是有人愿意出一千两银子,那你就把我卖了吧,这样你就有钱再取媳妇,买房置地,过好日子了。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呢?”
黄生大惊失色,慌忙说道:“娘子因何说出这样的话!?”
霍女笑了笑,说道:“郎君别急,天下美女多的是,哪里会有人肯出一千两银子买我啊。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至于卖不卖,那就还是郎君说了算了。”
“娘子真是开玩笑呢,我肯定不会把你卖掉的!”
霍女没再搭话,去跟船夫的妻子说了几句话,船夫妻子看了看黄生,黄生随便点了点头,船夫妻子便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临船有一位商人的公子,愿意出八百两银子。”
黄生故意摇了摇头,想要为难她一下。船夫妻子又跑了一趟,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道:“那边答应了,请你过去签合同。”
黄生轻声一笑,没有搭话。霍女对船夫妻子说道:“麻烦你跟那边说稍等一会儿,我有几句话嘱咐黄郎,完事就过去。”
接着她转头对黄生说道:“我可是一直用这千金之躯侍奉你呢,你现在明白了吧?”
“别闹了,现在咋办?我该怎么推脱呢?”
“你推脱啥呀?你就过去跟他签合同就是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要跟他走,那就是我的事了。”
“那不行,我不干,我怎么能把你卖了,我可不舍得。别说千金,就是万金也不行。都怪你,瞎胡闹。”
“你都跟人谈好价钱了,反悔怎么行?人家可是有钱人,你这样耍弄他,你不怕他一怒之下去告官吗?官司你肯定打不赢,说不定钱也捞不到,人也被抢走,何苦呢?再说这事是我自愿,你那么穷,我跟人家去享受生活,你也能得些钱财,这不一举两得么。”
就这样,黄生在霍女的催促下糊里糊涂的过船去签了合同拿了钱。黄生把银子封好,还做上了标记,说道“我这是实在穷的没办法,才到了这个地步,夫妻情谊也只好割舍掉了。若是我妻子坚决不肯跟你,那这银子我必定如数奉还。”
说完才拿着银子回他的船来。而霍女这时已经在船家妻子的搀扶下,去到了那边的船上,霍女还在船头跟黄生挥手告别,看上去并没有依依不舍的意思。黄生被她的这番举动震惊的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她哽咽。一会儿那船便解开缆绳开走了,速度跟飞一样。黄生忽然大声号哭起来,想要追上去,但是船家却不听他的,开船往南渡江去了。很快就到了镇江,把行李搬上岸后,船家就急急忙忙的开船走了。黄生非常的烦闷,守着自己的行李怔怔的坐着,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望着江水发呆,心中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正在他捂着脸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娇滴滴的:“黄郎。”
他赶忙四处望了望,发现霍女正在前面等他。瞬间他就开心的浑身充满了力气,背起行李就跑了过去,问道:“宝贝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快啊!”
霍女笑了笑,说道:“我能不赶快吗?要是再晚一会儿,郎君你还不知道会怎么胡思乱想呢。”
“娘子你这么厉害,恐怕不是凡人吧?你该不会是妖精吧?快快从实招来!”
霍女又笑了,说道:“我生平若是遇到吝啬鬼就一定要让他破财,若是遇到邪恶的那就一定要骗他。但如果我跟郎君实话实说了,那你一定不会支持我的,那你这一千两银子又能从何而来呢?现在你钱袋子满满的,心爱的人儿也回来了,你还有啥不满足的,何必非要追问个明白呢?”
说完雇了人帮忙背行李,两人一同上路了。等到了水门内,来在一所南向的宅子前,霍女领着黄生径直走了进去。紧接着屋内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都纷纷跑出来迎接,都说着:“黄公子来了!”
黄生先进屋拜见了岳父岳母。接着就有两位少年,拉着他坐下跟他聊天,这是霍女的两个兄弟,大郎和三郎。一会儿开席了,也没有很多菜,只摆了四个玉盘,桌子就满了。有鸡、螃蟹、大鹅和鱼,都是切开之后又拼起来的。两位少年都是用巨碗喝酒,言谈举止非常豪迈。席散便领着夫妻两人来在别院,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床上的被褥枕头非常的丝滑,一看就是高档品。床也是用熟牛皮代替棕藤编织起来的,柔软舒适。天天有丫鬟给他们送来三餐,霍女竟然就整天的不出门了。时间一长,黄生有些闷了,总是说想要回家,但霍女却一直不肯。忽然一天,霍女跟黄生说道:“我一直想着给郎君纳个妾,好给你传宗接代。但是买呢实在是有点贵,郎君不如就假扮是我的兄长,让我父亲帮你寻一门亲事,找个良家女子应该不难。”
“胡闹么这不是,这绝对不行!”
黄生不同意。霍女却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正好村里有位张贡士的女儿刚刚守了寡,商量着聘礼一百两就可以,霍女也没跟黄生商量,直接就让老爷子出面给娶了回来。新媳妇小名叫阿美,人如其名,长得也是很漂亮,霍女就称呼她为嫂嫂。。黄生心中忐忑不安,霍女却一副坦然的样子。过了几天,霍女黄生说道:“我要跟大姐去南海探望一位阿姨,估计要去一个月左右,你们两口子在这安心住着便是。”
夫妻二人独居一院,每天按时都会有人送来饭菜,而且非常丰盛。但是自阿美过门之后,霍家却没有一个人来串过门。每天早晨,阿美就去给老太太请安,说两句话就回来了。妯娌门虽也在旁边,但只是相视一笑,从不聊天。就算是阿美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也没有人跟她拉家常。黄生去看望老爷子,也是一样的情况。偶尔遇到霍女的兄弟们聚在一起聊天,只要他一出现,立马就都不说话了。黄生很纳闷,却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事。阿美也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便问黄生:“既然你跟他们都是兄弟,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来看就跟陌生人似的?”
黄生心里很慌,只好含含糊糊的说道:“我在外漂泊了十几年,这刚回来,所以有点陌生。”
阿美不相信他,于是开始细细的问他爹妈的情况,以及兄弟妯娌的家世。黄生这下更慌了,根本答不上来,知道没法再瞒下去了,只好把实情和盘托出。阿美哭了,说道:“我家虽然穷,但是从来没有给别人家做贱妾的,难怪他们都不怎么理我,原来是看不起我啊!”
黄生已经慌到了极点,完全没了主意,只好跪在地上等候阿美发落。过了一会儿,阿美止住哭,将他拉了起来,问他有什么想法。黄生说道:“我哪里还敢有什么想法,要不你就自己回娘家去吧。”
阿美想了想,说道:“我既然已经嫁给你了,又怎么好再回去?这于情于理都不好说。她虽然是早跟了你,但却是私奔。我虽然是后入门的,却是明媒正娶。我看不如就等她回来吧。我倒要问问她既然出了这样一个主意,是打算怎么安排我呢?”
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霍女竟然还没有回来。一天夜里,忽然听到旁边院落的客房中有喝酒聊天的声音。黄生便偷偷的过去查看,只见屋中有两位军人装束的坐在上座。其中一人裹着豹皮巾,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一般。他东边的那位,戴着用老虎头做的头盔,额头正好在虎口当中。虎头看起来十分精致,鼻子耳朵都清晰可见。黄生十分惊讶,赶忙回来跟阿美说了情况,实在是猜不透这霍家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跟军方也有来往。夫妻二人商量了好久,打算去别处租个房子住,但又怕霍家会起疑心。黄生说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即便那去南海的人回来了,有些事也没法改变了,总之这地方我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我其实很想带你一起走,但是怕令尊大人有别的意见。我看不如我们暂且分别一段时间,两年之内,我一定回来带你走。你若是能等我,那你就等。如果等不了,你另嫁他人我也没意见。”
阿美则想要跟父母实话实说,然后跟黄生一起走,但是黄生不同意:“此事万不可说,若是令尊能够理解还好,若是他无法理解,那你我就完全没有机会再在一起了。”
阿美哭了,让黄生立下誓言才恋恋不舍的回娘家去了。黄生也赶紧到老爷子那里去拜别,这是正好霍女的兄弟们都出门去了,老两口劝他等他们回来再说,但黄生很坚决,深施一礼便走了。黄生上船之后回想一番发现自己仍旧是孤家寡人一个,忽然觉得有点凄凉,怔怔的望着江水发呆。等到了瓜州地界,无意间一回头发现后面有一艘小帆船,开得飞快,等近点一看,发现那船头有一人,手按宝剑坐着,正是霍大郎。霍大郎看到黄生之后就喊起来:“公子着急回家,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呢?你抛下夫人就走了,一去就是两三年,这谁能等得了?”
说话间,帆船已经贴上来了。阿美竟然从那船舱中走了出来,大郎扶着她来到黄生的船上,转身跳回自己的船便回去了。原来当时阿美回到娘家,正在向父母哭诉,忽然霍大郎领着车马也来了。他抽出宝剑逼着阿美上了车,一阵风似的就走了。他家人都被吓得不知所措,没有敢说话的。阿美说完,黄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阿美来了他还是很高兴的,便命船家开船继续赶路。等到了家中,黄生拿出银子开始做生意,经营的很好,成为了大富之家。阿美却时常想念父母,想让黄生去探望一下,但又怕把霍女引来,再闹起妻妾之分。好在不久之后,老丈人张贡士来看女儿了。见到黄家屋社整齐,心中十分安慰,跟女儿说道:“你被霍老大带走之后,我就去霍家打听情况。却见他家大门紧锁,一家人都不见了踪影,半年多也没有什么消息。你妈天天以泪洗面,说你是被奸人掳走了,现在还不知流落在何处。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里,现在看来一切都挺好啊!真是太好了!”
黄生也没隐瞒,把实情如实跟老丈人说了,大家猜测可能这家人是神仙什么的把。后来阿美生了一个孩子,就取名叫“仙赐”。这孩子十几岁的时候,阿美便让他去镇江探望姥爷。经过扬州地界时候,在一个旅店投宿。就在随行人员都出门去收拾行李的时候,忽然有位女子进了房来,领着仙赐来在另一间屋中,关上门,抱着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笑着问他的名字。仙赐告诉了她,女子又问:“你这名字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女子笑了:“你回去问问你的父亲你就知道了。”
说完帮仙赐梳了梳头,给他挽了一个发髻,把自己头上的花给仙赐簪上了。还给他带上一个金手镯,又在他的袖袋里放了一些金子,说道:“拿去买些书读吧。”
“你是谁?”
“孩子啊,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妈妈么?你回去跟你父亲说:朱大兴死了之后没有棺材下葬,让他帮一把吧,可别忘了啊。”
老仆人回到房间之后,发现小少爷找不到了,四处寻找,听到别的屋中有说话声,便偷偷的观瞧,发现竟然是之前的女主人。他在门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准备进去说几句话。结果霍女却将仙赐放在了床上,起身一晃便不见了踪影。找来旅店老板询问,却是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些日子,一行人从镇江回来了,把事情跟黄生说了,还把东西拿给他看了看。黄生感叹不已。之后去打听朱大兴,发现他都死了三天了,尸体就在他家中放着,也没人给他下葬。黄生便拿出钱来将他厚葬了。浦老先生点评道:霍女真的是神仙吗?前前后后跟了三个男人,这跟贞洁根本不沾边。但是把那吝啬鬼搞破产,让那好色徒赔钱却不得人,这也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啊。只是既然都给他搞破产了也就没必要再怜悯他了,那些贪婪好色之徒,就算是曝尸荒野又有什么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