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六、刘夫人廉生,是彰德(今河北南部与河南北部一代的历史称谓)人。他年轻时学习不错,只可惜父母早死,家境贫困。一天他出去办事,傍晚回家时候竟然迷了路,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子里,有位老太太过来问道:“廉公子这是要去那里?这天可是很黑了啊。”
廉生因为迷路已经有些惊慌失措了,也顾不上问这老太太名姓,只说到:“在下不慎迷路,不知可否在老人家借住一宿?”
“可以可以。”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廉生往家走,一会儿便来在一所大宅门前。有两个丫鬟提着灯笼引着一位妇人出来迎接。看着有四十来岁的年纪,行为举止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老太太迎上去指着廉生介绍说:“这位是廉公子。”
廉生赶忙上前施礼。妇人笑着说道:“公子英俊潇洒,可不能只是做个富家子弟!”
随即命人摆下酒宴,款待廉生。妇人侧坐一旁,不停地给廉生劝酒,但她自己却只是举杯,一口也没喝。拿筷子也只是给廉生夹菜,自己也没有吃。廉生感到很奇怪,还有些害怕,便频繁的问及她的家世。妇人笑着说道:“公子再喝三杯我就告诉你。”
廉生很爽快的连干三杯,妇人说道:“我的丈夫姓刘,之前去江西办事,结果突遭变故死在了那里。留下我这寡妇独自在这荒僻之地生活,逐渐的家境就败落了。虽然我有两个孙子,却一个凶残如鸱鸮,一个愚笨如弩骀。公子虽然是异姓人,却也能算得上是隔代的骨肉至亲。而且公子生性忠厚质朴,所以我便贸然相见。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我这里攒了一点银子,想让公子拿着去做点小生意,挣几个利钱,也比你整天趴在案头苦读书强一些。”
廉生连忙推辞:“刘夫人这可使不得,我就是一介书生,也只会读读书罢了,哪里有做生意的天分,恐怕要将您的银子败光了啊。”
“公子就是要读书,那也得先解决生活问题啊。公子聪慧过人,做生意这种事,难不住你的。”
说罢命丫鬟去取来了银子,竟然有足足八百两。廉生哪见过这么多钱,惶恐之至,一个劲儿的推辞。刘夫人只好劝道:“我知道公子从没有做过生意,但是试试也无妨,你就是亏了,我也不会找你要债的,而且我觉得你一定能挣钱。”
廉生挠挠头:“可这实在是有点太多了,我恐怕掌控不了,夫人如此器重,我也不好再推辞,但我想是不是找个合伙人更好一点?”
“这个不必,你只找一位小心谨慎、懂点经商之道的佣人帮你跑跑腿就足够了。”
说着掐着手指算了算,接着说道:“最好是找一个姓伍的。就这样吧,天也不早了,公子先请回吧。”
说完叫来仆人备马,把银子包好送廉生出了门,说道:“待到腊月底我会准备好酒宴,给公子接风洗尘。”
又嘱咐仆人:“这匹马已经训练的很好了,正常骑乘没有问题,就送给公子吧,你就不必再牵回来了。”
廉生回到家中已经是四更时分,仆人帮他拴好马就回去了。天一亮,他就到处去找佣人,还真找到一个姓伍的。于是花了重金雇了下来。这位伍某常年在外漂泊,为人耿直,做事细心,廉生放心的把钱财都托付给了他。从此两人便跑到荆襄(现在的河南、广西、贵州、湖北这一大片地域)一带来回奔波,直到年底才回来,算了算,利息挣了有三倍之多。廉生觉得伍某出力很多,除了说好的工资,又多给了他不少奖金。并且商量着把这账做在别处,不让刘夫人知道。还没进村,就发现刘夫人早就派仆人在这里等着了,仆人领着他们来在了刘夫人家中。堂上已经摆好了酒宴,刘夫人亲自出来迎接,很殷勤的嘘寒问暖。廉生交上钱财和账本,她却随手放在一边,也不点也不看,只是招呼着他入座。好酒好菜,还有歌舞伎助兴。外屋有单独给佣人伍某准备的一桌酒席,他喝了个大醉才回去。廉生没有家人,于是就留在了刘夫人家过年。第二天,廉生又催促她盘点账务,刘夫人笑道:“这不必了,其实我早就算好了。”
说着拿出一本账簿给他看,登记的十分详细,就连给伍某的奖金,都记得清清楚楚。廉生非常惊讶,说道:“刘夫人真乃神人也!”
廉生在这住了好几天,每天都是好酒好菜的招待,俨然就是刘夫人的亲侄子一般。这天,刘夫人又在堂上摆下酒席,一桌朝东,一桌面南,堂下还有一桌向西。她跟廉生说道:“明天财神爷驾临,是个出门做生意的好日子。今天我给你们主仆两人摆下酒宴,祝你们出行大吉。”
不一会儿,仆人把伍某也请了来,让他坐在了堂下那桌。接着鼓乐齐鸣,有歌妓拿来唱本请廉生点歌,他就点了一首《陶朱富》。刘夫人笑了,说道:“这是好兆头啊,公子将来一定能找个像西施一样的贤内助啊。”
酒宴结束,刘夫人仍旧拿出来全部家当交给廉生,说道:“此行就不规定时日了,不挣到万两银子就不要回来。我和公子凭借的是福气与命运,托付的也是心腹之人。你也不必费心记账了,是盈是亏,我自然能知道的。”
廉生连连称是,带着伍某上路了。这次他们去的是淮河以北的地区,做了盐商。一年过去,利息就挣了好几倍。但廉生毕竟还是书生,所以就算是做着生意也没放下读书,结交的新朋友也都是些读书人。既然生意很好做,钱也挣了很多,他也逐渐的不再操心了,慢慢的就全交给了伍某打理。桃源县有一位薛生是廉生最好的朋友,刚好路过此处之时,他便上门去拜访,结果正好薛生一家人去另一处宅院居住了。这时也正是天将黑的时候,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看门人便让他进了门,打扫客房,做饭招待。廉生问起薛生的情况,原来是这里正盛传朝廷要挑选一些良家女子去边疆犒劳战士,老百姓们都很恐慌。只要是哪家有年轻男子还没有结婚的,也不必搞那些什么请媒人下聘礼的繁文缛节了,直接就把女儿给送过来成婚。甚至有一夜之间就能收到两位新娘的。薛生就是这样刚得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恐怕事情闹得太过张扬,被县令知道,所以就暂时搬到乡下去了。说话间一更天过去了,廉生打扫床铺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许多人直接推开门进了院。又听到看门人跟来人说了几句话,就听有一人高声说道:“官人既然不在家,那屋里点着灯的是什么人呢?”
看门人答道:“那是主人的好友廉公子,远道而来拜访的。”
话音刚落,那发问的人就已经进到了屋内。这人穿着十分华丽,稍稍施了一礼,便问廉生的家世。廉生也略一回礼,如实相告。来人喜笑颜开,说道:“原来是老乡啊,敢问岳父尊姓大名?”
“小生还未娶妻。”
来人更加开心了,转身出了屋,接着拉着一位少年又进来了,恭恭敬敬的同廉生见了礼,说道:“实话跟公子说吧,我姓慕,今夜前来原本是打算将家妹嫁给薛官人的,到这才发现这事办不成了。结果这进退两难之际,恰巧就遇到了公子,你看这不就是天意吗!”
廉生连忙推脱:“慕公子,不可不可,你我才只是初次见面,相互之间都不了解,再说小生粗陋,只怕是配不上令妹啊。”
慕生却不听他叨叨,回头吆喝让人把妹妹领进来。一会儿,两位老妈子就搀扶着一位女子进来了,直接坐在了床榻之上。廉生偷偷看了一眼,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非常漂亮。他心中不禁高兴起来,赶忙把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番,向慕生施礼致谢,还嘱咐看门人赶紧去买些酒菜,准备款待这两位大舅子。慕生说道:“我家祖上也是彰德人,家母也曾是世家大户,只是如今没落了。我听说外祖父还有两位孙儿,也不知道如今家境如何。”
“那请问贵外祖父尊姓大名?”
“我外祖父姓刘,字晖若,听说是在城北三十里左右居住。”
“我家在城东南,距离城北还是挺远的。我年纪也不大,认识的人也不多。只知道城里刘姓是最多的,也只认识城北一位叫做刘荆卿的。他是一位书生,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人,只知道他家是挺穷的。”
“这个也不好说。我家的祖坟还在彰德呢,我时常想把父母的棺椁运回去安葬,只是路费一直没有筹足,所以这事也迟迟没办。如今妹子嫁给了你,那就更加坚定我回家的心愿了。”
“这是自然,此事我定当全力以助!”
慕氏兄弟都很高心,这时酒菜也买回来了,几人落座吃喝了一番,慕家人就告辞了。廉生打发走仆人,吹灯上床,之后的事情就不可描述了。第二天,薛生得到了消息,赶了回来,命人打扫出另一间院子给廉生居住。之后廉生回到淮北,清点了一下资金,让伍某留在店中,打包好金银细软装车又回到了桃源县,跟慕氏兄弟起出岳父母的骸骨,带着两家的老老少少,一同回到了彰德。到家安置好之后,带着银钱去找刘夫人交差。之前送过他回家的那位仆人早已在路上等他了,廉生跟着他到了刘家,刘夫人出来迎接,一脸欢喜的说道:“陶朱公带着西施回来了!昨天还是客人,今天就是我的外甥女婿了。”
说完摆下酒宴给他接风洗尘,招待的比先前更加的殷勤。廉生知道她不是一般人,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于是问道:“敢问刘夫人与小生的岳母是何关系?”
“这个你不用问,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命人把廉生带回来的银钱堆在桌上,分成了五份,刘夫人自己拿了两份,说道:“我也没多少用钱的地方,这些你就拿去给我的大孙子吧。”
“不可不可,这太多了,小生不敢要。”
刘夫人忽然变得很难过,说道:“我家境衰落,宅子里的树都砍掉当柴烧了。我的孙子们离家遥远,就请公子拿这银子去帮帮他们吧。”
“这是理所当然,只是这银子实在是太多,我看一半也就足够了。”
说罢廉生拿了一半就要走。刘夫人赶紧把他拦住,硬是全都给他塞到了怀里,然后将他送出门外,挥泪告别,才回转院内。廉生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那宅院却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大坟头立在那里。这下他才明白过来这刘夫人就是自己妻子的外祖母。回家之后,他便把这墓地周围一顷地都买了下来,栽种上一片树林,修造的十分壮观。刘夫人有两位孙子,老大就是那位刘荆卿,老二叫刘玉卿。这老二嗜赌成性,是位出了名的无赖。兄弟两个都很贫穷。两位知道廉生重修了祖母的坟墓之后,一起来登门拜谢。廉生给了他们许多银子,从此来往十分密切。后来廉生还把经商的事情讲给了他们,刘玉卿听后就暗想祖母的墓中一定陪葬有许多的银子。有一夜他就纠集了自己的几个赌友,去挖坟找银子,结果把棺材都撬开了,也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便四散而去。廉生听说坟墓被人挖了,赶忙去找刘氏兄弟,却只找到刘荆卿。于是两人一起前往查看,进到墓室,发现桌案上摆的满满的,正是先前刘夫人留下的那些银子。刘荆卿便跟廉生商量一同取走,廉生说道:“这是夫人特意留下给兄长你的。”
刘荆卿便不再客气,把银子都拿回了家。完事一起去到官府告状,官府很快发文通缉。后来有一个人卖从坟墓里盗来的玉簪,被抓住了,审问一番才知道原来是刘玉卿主使的。县令便把他抓去要处以极刑,刘荆卿替他求情,才免了他的死罪。之后廉生和刘荆卿又一起重修了坟墓,比之前更加的坚固美观。从此廉生和刘荆卿都成了富家大户,只有刘玉卿依旧穷困潦倒。虽然廉生和刘荆卿也时常接济他,但是怎么也不够他赌博挥霍的。再后来的一天夜里,廉生家进了强盗,抓住他索要财物。廉生积攒的那些银两,都已经被他重铸成了一千五百两(差不多有150斤)一锭的大元宝,他也都给强盗拿了出来。强盗们只拿了两个,去马厩牵马来驮。马厩里只有先前刘夫人送的那匹马,强盗们就牵着走了,还让廉生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外才放他回来。村民们得知了廉生被抢的消息,都来帮忙。看到强盗的火把还没走很远,便吆喝着一同追去,强盗们吓得四散逃走。等众人到了地一看,那银子就放在路边,那马倒在地上已化作一摊灰烬,这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匹鬼马。这一夜最后只是被抢走了一只金钏。这是之前强盗们抓住了廉生的妻子,看她很漂亮,就想非礼她,但是被一个带着面具的强盗喝止了,那强盗的声音很像刘玉卿。强盗们只好放了廉妻,但是把她戴的金钏撸走了。廉生怀疑这次抢劫就是刘玉卿主使的,但是心中还暗暗对他有些感激,毕竟他也是避免了自己的妻子被欺负。后来有人用那金钏当做赌资,被衙役抓了去,审问同党,果然有刘玉卿。县令非常生气,对他大用酷刑。刘荆卿赶忙跑来跟廉生商量,准备用重金贿赂官府,好帮刘玉卿脱罪。然而价格还没谈好,刘玉卿就死了。之后廉生便揽过了照顾刘玉卿妻儿的责任。后来他还考中了举人,之后廉家几代都是富贵人家。可叹啊!“贪”这个字,写起来跟“贫”非常的接近。像刘玉卿这样的人,正是可以作为因贪而贫的前车之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