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素秋俞慎,字谨庵,是顺天府一个宦官人家的后代。有一次他进城考试,在郊区的一间旅店暂住。时常看到对面一户人家有一位少年出入,十分漂亮英俊,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些好感。这天他找了个机会跟少年聊天,发现他谈吐风雅,心中更加欢喜,拉着他邀请到自己寓所,摆下酒宴款待。问及姓氏,少年说道:“小生是金陵人士,姓俞,名士忱,字恂九。”
俞慎听到他跟自己同姓,顿时感觉又亲近了一步,干脆就结拜成了兄弟。少年也把自己名字减去了一个字,改叫俞忱。第二天,俞慎登门拜访,发现他家房屋虽然都是干净整洁,但是门庭却十分冷落,家里也没有个仆人书童的。俞忱邀请俞慎来在里屋,叫妹妹出来拜见。俞妹十三四岁的年纪,皮肤洁白晶莹,就算是美玉也比不上。一会儿还端来茶水伺候二人,看来家里也没有丫鬟婢女。俞慎感到非常奇怪,简单聊了几句就告辞走了。从此二人如亲兄弟一般要好,俞忱几乎天天来俞慎的寓所拜访,但若要想留他住下,他却总是以妹妹年幼,需要人陪伴为由推辞。这天俞慎说道:“贤弟你如今离家千里,连个能应门的书童都没有,我看你兄妹二人也是身单力薄,将来靠什么生活?我看你不如跟我回家去,我那宅子虽然不大,也还能有给你二人落脚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呢?”
俞忱当然很高兴,约定等到俞慎考完试就跟他回去。考试结束那天,俞忱邀请俞慎去他那做客,说道:“中秋明月如昼,是个喝酒赏月的好时候。妹子素秋早已备好了酒菜,哥哥可不要辜负她的这片心意。”
拉着他就进了屋。素秋过来寒暄了几句,便去了厨房,开始准备酒菜。一会儿工夫,她就端上来两道菜。俞慎赶忙站起身说道:“妹妹如此劳顿,让我怎么好意思啊!”
素秋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又回去了。又过一会儿,竟然出来一个丫鬟,拿着酒壶,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婆子,端着一盘鱼送上了桌。俞慎很是惊讶,说道:“这些人是从哪来的?干嘛不早来伺候,还让妹妹亲自动手?”
俞忱轻轻一笑,说道:“素秋又在搞怪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厨房传来吃吃的笑声。俞慎一脸的迷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等到吃饱喝足,丫鬟和婆子过来收拾桌子,俞慎鼻子一痒,突然打了个喷嚏,正好是面朝丫鬟。那丫鬟一下子就倒了下去,碗筷也都掉在了地上摔破了。再一看,丫鬟竟然变成了一个剪纸的小人,只有四寸长短。俞忱大笑起来,素秋也笑着过来,捡起那纸人又回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丫鬟又回来了,继续收拾起碗筷。俞慎都看傻了,俞忱解释道:“兄长不必惊讶,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学过的一点小戏法罢了。”
俞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贤弟和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为何都没有成家呢?”
“父母早逝,是走是留还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事也就跟着耽误了。”
之后两人商定了具体的行期,俞忱把房子卖掉,带着妹妹跟着俞慎一同西行去了顺天。到家之后,俞慎打扫出几间屋子给他们住,还派了一个丫鬟伺候他们。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尤其喜欢素秋,吃饭都要跟她一起。俞慎、俞忱兄弟俩也几乎是形影不离。俞忱非常的聪明,还有一目十行的本领,他曾尝试着做过一篇文章,很多老学究看了都自愧不如。俞慎劝他去考个童生,俞忱说道:“我之所以学这个,不过是想帮哥哥分担点苦闷罢了。我知道自己福薄,走不了仕途这条路,况且若是我真走这条路,难免会时时担心、患得患失,所以我还是不去考了。”
三年之后,俞慎考试再次落榜。俞忱十分替他惋惜,愤愤然的说道:“不过是往榜上写个名字,怎么会就这么困难!我当年不愿为成败纠结,所以甘心默默无闻。如今看到哥哥不能施展文采,不禁闷的我也心中火热,看来我这十九岁的老童生,也该如同马驹一样的肆意驰骋一番了。”
俞慎非常高兴,到了考试的时候,便将他送去了考场。结果邑考、郡考、道考都是第一名。之后兄弟二人一同闭门苦读,一年之后一同科考,并列郡、邑冠军。俞忱从此名声大噪,不论远近,十里八乡的争着来跟他定亲,但他却都给打发了回去。俞慎也劝他挑个好点的成个家,他只好推脱说等到乡试之后再说。不久,乡试结束,俞忱的粉丝们争相抄录他的文章四处传颂,俞慎也觉得这次考个第一准是稳稳地。结果放榜一看,兄弟二人竟然都落榜了。这消息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对坐喝酒,俞慎毕竟是多次落榜,已经习惯了,所以还能强作镇定。俞忱却大惊失色,酒杯掉在了地上,扑通一声倒在了桌下。俞慎赶忙叫人来把他扶到床上,看他的气色竟然非常差了。丫鬟飞快的把素秋叫了来,俞忱费力的睁开眼,跟俞慎说道:“我们两人虽然情同手足,但其实并不是同族。小弟我感觉自己是活不了了,哥哥的大恩我也没法报答了,素秋已经长大成人,嫂嫂对她也是十分喜爱,哥哥就纳她为妾吧。”
俞慎脸色一变,很生气的说道:“老弟你这是胡说八道的什么话!你这是把我当畜生啊!”
俞忱哭了起来,没再说什么。俞慎也觉得他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便命人以重金买来一口上好的棺材。俞忱命人把棺材抬到近前,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了进去,嘱咐素秋说道:“我死以后,你立即让人把棺材盖好,别让任何人再开馆查看。”
俞慎还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俞忱就闭上了眼睛,素秋按照他的嘱咐封上了棺材。俞慎伤心欲绝,如同死了亲兄弟一般。但是心中还是对他最后的那番话有些在意,便趁素秋出门时候,偷偷地开棺查看,却发现里面只有衣服鞋帽,像蛇蜕下的皮一样,平摊在内。揭开衣服再看,只见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蠹鱼僵卧在里面。俞慎愣住了,正思索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素秋匆匆回来了,看到这场景,她也没有生气,只是面带愁容的说道:“你们两兄弟的感情深厚,怎么会有所隔阂呢?之所以对哥哥保密,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担心这秘密被别人知道,四处传扬开来,妹妹我就不能在这待下去了。”
俞慎叹了口气,说道:“礼法风俗缘自人情世故,而若情义至深,哪怕是不同族类又有什么区别呢?妹妹还不了解我吗?就算是跟你嫂子我也不会透露一个字的,你就放心吧。”
之后找人选定了日子,厚葬了俞忱。早些时候,俞慎曾想给素秋找一个大户人家,但是俞忱不愿意。现在俞忱死了,俞慎又跟素秋商量这事,但是素秋却不表态。俞慎说道:“妹妹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再不嫁人,你想人们会怎么说我啊?”
“既然这样,那就听哥哥安排吧。但是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福气,不愿意嫁那些高门大户,哥哥给我找户寻常的读书人家就好。”
俞慎答应下来,之后的几天,媒人一个接一个的上门,但是都没有能让素秋满意的。之前,俞慎的小舅子韩荃曾来吊唁,曾见过素秋一面,当时就爱上了她,曾想要把她收做小妾。他跟姐姐提及此事,姐姐当时就凶了他一顿,让他断了这念头,不然让俞慎知道,非得揍他不行。韩荃默然离去,可心里却一直放不下,终于还是找了媒人上门提亲,还许诺可以帮俞慎买通关节,让他考试得中。俞慎听后勃然大怒,大骂一通还不解气,直接把来人打出了门去,从此跟韩荃断绝了往来。这时有位已故尚书的孙子郝建(原文并无名姓,为了方便,编造一个。)要过门的媳妇忽然死了,于是也派了媒人上门来提亲。这家是高门大户,家财万贯,俞慎也是早就听说过,但是却没见过他本人,所以想先见见,于是就跟媒人商量了一个日子,让郝建亲自来一趟。到了日子,让素秋躲在门帘后面,亲自看一看。郝建如约而至,高头大马,衣装华丽,带着一大帮仆从招摇过市。再看他本人,长相清秀,举止优雅,就像个大姑娘一样。俞慎非常满意,很高兴,其他人也是对他赞不绝口,但唯独素秋不喜欢。俞慎也没有理会素秋的不高兴,竟然答应了这门亲事。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花费很多。素秋坚决不要,只说带一个老丫鬟去伺候就够了。俞慎不听,终究还是陪送的十分丰厚。过门之后,小两口感情很好。但是哥哥嫂子时常挂念,所以素秋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回来时候,还会带上几件陪送的首饰什么的,交给嫂子帮忙收好。嫂子不明白她这是为何,但是也没多问,也就是帮她收着。郝建从小就没了爹,母亲一个人将他带大,对他非常的溺爱。有些坏人就盯上了他家的财产,故意接近他,跟他做朋友。慢慢的引诱他去嫖妓、赌博,成瘾之后,越来越过分,家中许多的传世字画古玩玉器什么的,都被他拿去卖了还赌债了。韩荃跟他也有些瓜葛,故意请他喝酒,拿话试探他,说是愿意用两个小妾加五百两银子换素秋。郝建一开始并不愿意,后来赌债欠得多了,家中也没多少能卖的东西了,再加上韩荃隔三差五的就来叨叨这事,慢慢的他就有些动摇了,但还是害怕俞慎那边。韩荃就开始忽悠他:“我跟俞慎是亲戚,素秋又不是他家的血亲,等到事情成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是万一出了别的差错,那你就把错都推给我就是。有我老爷子在,还怕他一个俞慎不成!”
说完喊出早已打扮好的两个小妾出来给韩荃劝酒,说道:“如果公子肯答应,那这两位就是你家的人了。”
郝建就这样被忽悠住了,跟韩荃约好了日子,回家去了。到了那天,郝建还怕韩荃会反悔,半夜就在路上等着。不久果然来了一辆车,掀开帘子一看,正是那两个小妾,于是高兴的领着回家去了,暂时把她们安排在了书房,韩荃派来的仆人又给了他五百两银子。郝建便急急忙忙的跑进了内宅,假装很着急的跟素秋说:“俞慎突然犯了急病,叫你赶紧回去!”
素秋一听,也没来得及梳洗,匆匆就出门上车去了。车是韩荃早就准备好的,结果赶车人却因夜黑迷了路,走了好久也没到韩荃家。正着急的时候,看到前面似乎有两盏烛火,暗喜终于遇到人了可以问问路。结果到了近前一看,竟然是一条巨蟒,两眼放光好似灯火。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马也跟着跑没影了,只剩那车被遗弃在路边。等到天亮众人又回来,发现只剩了一辆空车,便认为素秋已经被巨蟒吃掉了,只好回去禀告了主人,韩荃听后感觉很懊丧,但也只能认倒霉了。几天之后,俞慎派人去看妹妹,才知道素秋被坏人骗走了,开始他还没以为郝建也参与其中。直到当时跟着过门的老丫鬟回来,详细的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这才感觉不对劲,非常生气,立即就去了县衙告状。郝建害怕了,跑去找韩荃求助。韩荃赔了两个小妾和五百两银子,还正烦着呢,根本就不打理他。郝建这下懵逼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贿赂上门来拘捕的差役,尽量拖延时间。就这样一个月过去,金银首饰、衣服鞋帽都被他卖光了。俞慎却又告到了省里的衙门,县衙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要求严查。郝建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了了,只好来在公堂之上把实情都说了出来。之后衙门发出拘捕令要抓韩荃去对质,韩荃这下害怕了,只好去求助父亲。韩父当时已经退休在家,听到儿子搞了这么一出,气的大骂一顿,绑起来给交到了官府。后来一审问,他便把巨蟒的事情交代了出来,但官老爷们都认为他这是在撒谎。当时参与事件的仆人都被拷打了一番,结果都是一样的说辞。郝建也是被用了好几次刑,但他没在场,也不知道这情况。好在韩荃的母亲卖了不少地,拿钱上下打点,才没给他用重刑,保住一条命,但他的那些仆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都死在了狱中。韩荃被关了好久,后来给了郝建一千两银子,让他拿去求俞慎罢讼。俞慎不肯,郝建的母亲又加上两个小妾,只求能作为疑案先暂时缓审理,是死是活先把素秋找到再说。俞妻也是受叔母的嘱托,天天劝解,俞慎这才勉强答应。郝建家这时已经没有钱了,只好卖房子筹钱,但是房子也不是说买就能卖出去的,于是就先把两个小妾送了来,请求暂缓几天。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俞慎正在书房看书,素秋跟一位老丫鬟忽然进门而来。俞慎吓了一跳,问道:“妹妹原来你没事啊?”
素秋一笑,说道:“那巨蟒是小妹我变得戏法而已。那天晚上我躲到了一个秀才家里,他的母亲收留了我。他说跟哥哥认识,现在他就在门外,请他进来吧。”
俞慎赶忙出门迎接,急的鞋子都穿倒了。拿蜡烛一照,不是别人,正是周生。这是宛平县的一位名士,两人一向意气相投。俞慎当即拉着周生的胳膊来在书房,摆下酒宴热情的招待一番。两人聊了很久,也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来那天清晨,素秋去敲周生的家门,周母开门让她进了屋。问了一下,得知她是俞慎的妹妹,就要派人去报信。素秋拦下了,暂时跟周母一起住。素秋很是聪慧,而且善解人意,周母非常喜欢他,正好自己的儿子也没有成家,便想让素秋做她的儿媳妇。略微试探了一下素秋的意思,素秋便以需要哥哥做主当借口给推脱了。周生也是觉得自己跟俞慎这么好的交情,不做媒就成亲有些不合规矩。不过他也时时关注着时态的进展,后来听说官司已经和解,素秋便跟周母告辞要回去。周母让周生和一个老丫鬟送她,顺便让老丫鬟做媒人提亲。俞慎也是觉得素秋在周生家住了这么久,也有要结亲的意思,这回又听到老丫鬟就是来做媒的,非常高兴,当下就答应了,当面跟周生做了约定。而素秋这深夜才回来,本意是想等到赔偿金到位之后再公布消息,俞慎却认为这样做不合适,说道:“之前是因为怒气无处发泄,才索要赔偿,让他们家门破败,吃些苦头。如今妹妹已经回来,这是万两银子也换不来的啊!”
当时就派人去告知了两家,官司到此了结。又想到周生家里不富裕,路途也很遥远,迎亲比较困难,于是派人把周母接了过来,就让他们住在之前俞忱那屋里。周生也准备了彩礼布匹,请了鼓乐师父来吹奏一番,简单举行了婚礼。一天,嫂子跟素秋开玩笑:“如今你有了新老公,之前的那枕席之爱,可还记得吗?”
素秋笑了,扭头问那老丫鬟:“问你呢,还记得吗?”
嫂子一脸迷茫的看着她,素秋就给她解释了一下。原来之前三年的床笫之欢,都是让那老丫鬟做替身的。每到晚上,素秋就给丫鬟描一描那两条眉毛,然后让她去陪郝建。哪怕是在烛火下对坐,郝建也分辨不出来。嫂子觉得非常神奇,让素秋教教自己,素秋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第二年是大考之期,周生准备和俞慎一同去赶考。素秋认为没必要去,俞慎硬拉着周生去了。结果这次俞慎中了,周生却落榜。周生回来之后有些消极,隐约表现出不想再争功名的意思。一年后,周母去世,周生便彻底的放弃了。一天,素秋跟嫂子说道:“之前你想学我那法术,但是因为担心吓着别人也没教你。现在我们分别的日子就要来了,我准备偷偷的交给你,也好帮你避过战乱。”
“妹妹此话怎讲?这过得挺好怎么要分别?”
“嫂嫂有所不知,三年之后,此处将成为战场。我这身子羸弱,受不起惊吓,准备逃去海边避难。但大哥是富贵之人,肯定不会与我同往,所以只能分别了。”
说完便把法术教授给了嫂子。几天之后,她又去跟俞慎告别。俞慎挽留不成,难过的留下了眼泪,问道:“那你准备去哪里呢?”
素秋也没说话。第二天一早,她只带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奴,骑着两头驴走了。俞慎派人送她,暗中却嘱咐让他打探去处。等到了胶州、莱州一带,忽然起了大雾,遮天蔽日,等到天气放晴,已经找不见人了。三年之后,李闯王起兵造反,整个村子都化为废墟。韩夫人剪了些纸人挂在门内,官兵来到,看见一个高耸入云的韦陀立在此处,就都给吓跑了,俞家因此得以安然无恙。后来村里有位客商出海做生意,遇见一个老头很像是当年素秋带走的那位,但是他那满头白发却成了黑色,也没敢贸然相认。老头也看到了他,笑着问道:“我家公子还好吗?托您给带个话:素秋姑娘过得很好,请他不必挂念。”
“好好,”商人连忙应承,“敢问姑娘现居何处?”
老头边走边说道:“很远很远啊!”
说完匆匆离去。之后俞慎还派人去那附近寻找,也没有找到什么踪迹。浦老先生点评道:文人墨客有没有做官的样子,其实早就注定了。俞忱起初的志向很明确,只可惜不能坚持到底。难道不知那些瞎眼的考官,只看重仕途而不在乎文采吗?一次不中,竟然一命呜呼,这蠹鱼一般的书痴,也是可怜至极啊!雄虫想要一飞冲天却不幸夭亡,倒不如雌虫明智的远离尘世,隐居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