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香玉崂山的下清宫有一棵耐冬花（也就是山茶花），高两丈，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还有棵牡丹，也有一丈多高，花开时璀璨似锦。胶州的黄生，在这里借住读书。一天，他从窗户往外看，发现有位美女，身穿白衣在花丛中游览。心中不禁疑惑，这道观中怎么会有美女？于是他就出去查看，但美女却已不见了踪迹。后来他又见过几次，但是都没有抓到现行。于是这天他就藏在了树丛中，等她出现。果然不多时，美女就来了，而且还有位红衣美女陪着，他偷偷的看，发现两位都是绝色佳人。等到美女们走进，红衣美女忽然停下，还后退了两步说道：“这里有生人！”
黄生听到自己被发现了，也就不再躲藏，突然跑了出来。两位美女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裙子衣袖随风飘动，一阵阵香风扑鼻而来。黄生在后面追，转过一堵矮墙，美女们就不见了踪迹。黄生很失落，也很动心。于是就在树下题了一首诗：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回到书房，满脑子也还是美女。忽然美女就真进了屋，黄生惊喜非常，赶忙起身迎接。美女笑着说：“公子刚才气势汹汹的像是土匪，吓得我不轻。没想到原来其实是一位风雅儒生，所以也不妨来见一见。”
黄生说：“刚才确实有些失礼，小生深表歉意，毕竟见到美女有些太激动了，还请姑娘见谅。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因何来在这道观之中呢？”
“我小名叫香玉，是平康巷（唐代长安丹凤街有平康坊，也称平康里，是妓院一条街）人，我是被道士囚禁在这里的，并非心甘情愿。”
“是哪个道士如此大胆！？姑娘可告诉我，我来帮你洗刷冤屈。”
“这倒不必了，他也没敢逼我做什么。而且我也因此有机会能跟公子这样的风流雅士幽会一番，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黄生笑着点点头：“姑娘还真是会自我安慰呢。敢问那位红衣女子又是何人？”
“她名叫绛雪，是我的干姐姐。”
两人越聊越开心，当晚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应该发生的事情。醒来之后，天已经亮了。香玉赶忙起床，说道：“太贪玩啦，这天都这么亮了。”
一边穿衣穿鞋，一边说道：“我也做了一首诗，来应和公子昨日的大作，你可不要笑我呀：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激动地拉住了香玉的手，说道：“娘子真是秀外慧中啊，我简直要爱死你了。若是一日不见，真如千里之隔。娘子若是有空就来找我吧，不要非等到晚上。”
香玉点点头，就走了。从此每夜都来。黄生又是让她邀请绛雪一起来，但是都没有成功，心中不免有些遗憾。香玉劝他说：“绛雪妹妹的性格有点孤僻，不想我这么容易动情。待我慢慢的劝解与她，公子不必着急。”
这天晚上，香玉一脸惨然的进了屋，说道：“公子现在是陇右也守不住了，怎么指望夺取西蜀啊？你我分别之日到了。”
黄生一脸惊讶：“娘子何出此言？”
香玉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说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很难跟你说明白。那日公子的佳作，如今却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这两句诗的原意说的是唐朝有位韩翊在外任职，他的一个小妾柳氏被藩将沙吒利掳走了，还当做自己的小妾，宠爱有加。宋代许顗在他的《彦周诗话》里记载，说是北宋的王晋卿，也就是王诜，因为得罪了人，被贬到外地去了，于是他的一位能歌善舞的小妾春莺就被密县的马某趁机给弄到了自己家，后来王晋卿回来，知道了这事，于是做了这么两句诗。），这分明就是为我做的诗句啊。”
黄生一个劲儿的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香玉就是不说，只是哭。两人一夜未睡，一大早香玉就走了。黄生怎么也想不明白，来到院子里散心。正好有位即墨的蓝氏，来在下清宫游玩，看到白牡丹十分喜欢，就让人给挖出来带回了家。黄生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那香玉，就是这花成精了啊，顿时感到一阵惆怅惋惜。几天后，听说那花移栽到蓝氏家中后，当天就枯萎了。黄生痛恨至极，作了哭花诗五十首，天天在挖走白牡丹留下的那坑旁哭泣凭吊。这天，黄生凭吊回屋，无意间回头一看，有一位红衣人在那坑旁流泪，心想这应该就是绛雪了。于是他慢慢的又走回来，绛雪没有躲开，他就拉住了她的衣袖，两人相对而泣。完事黄生邀请她到屋中一坐，她也没有拒绝。她说：“从小我们就是好姐妹，不曾想一朝两分别。听到公子的哀伤，也增加了我的悲恸。公子泪洒九泉，或许应当感念你的诚心而令她复生。但是死者的神气已经散去，仓促之间也无法来与我二人谈天说笑。”
“小生命薄啊，害了有情人，应当也无福消受两位美女的垂青。只是之前我也劳烦香玉带我向姑娘表达心意，为何姑娘却一直不曾领情呢？”
“我认为年轻书生，多数都是薄情人，没想到公子竟是如此痴情。但我若与公子交往，那只能谈感情不能做游戏。公子若是想要耳鬓厮磨，那恕小女子不能奉陪。”
说完起身就要告辞。黄生赶忙拦住，说道：“自从香玉离去，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还希望娘子能再留一会儿，跟我说说话，也好慰藉一下我这伤心人，何必这么着急走呢？”
绛雪于是留了下来，过了一夜才离去。但之后好几天也没有再来。这天窗外飘着冷冷的细雨，黄生思念更甚，辗转反侧，泪湿枕席。他睡不着，便披上衣服坐在桌前，点上灯合着之前那首诗的韵脚，续作一首：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不见人，中夜泪双双。写完他便自己吟诵起来。忽然窗外有人说道：“有作诗者就该有和诗者。”
细听，是绛雪的声音，赶紧开门请进屋内。绛雪拿过他刚写的诗看了一会儿，便续作下去：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黄生读完又流下泪来，埋怨绛雪也不常来找他聊天。绛雪说道：“我可不能像香玉那样的热烈，只能稍稍慰藉公子的寂寞吧。”
黄生想跟她亲热亲热，却被她拒绝了：“你我之间的快乐，何必在于这个？”
于是之后只有在非常无聊的时候，绛雪才会来一次。来了也只是陪他喝酒作诗，也很少会玩通宵，黄生也只能由她，说是：“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则是我的良友。”
有时候他会问：“娘子你是院中的第几一株？你快告诉我，我把你移植到我家离去，免得跟香玉似的被恶人抢走，遗恨百年。”
绛雪说：“故土难移啊，我告诉你也没用。爱妻都不能相守终老了，又何况我这么一个朋友呢？”
黄生不听，拉着她跑到院中，挨个指着牡丹花问 ：“这棵是你吗？”
绛雪却只是掩着口笑，什么也不说。很快年关将至，黄生回家过年去了。到了来年二月份的某个晚上，黄生忽然梦到了绛雪，她面带愁容的说道：“我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公子若是赶紧过来，兴许还能见我最后一面。若是晚了，那就永别了。”
黄生当时就惊醒了，立即命仆人准备马匹，连夜启程一路狂奔就来在了山上。到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山上道士正在扩建房屋，有一棵耐冬花，正好在扩建的范围之内，工匠们正准备刨出来呢。黄生赶忙制止，好说歹说还花了些钱才让道士们改了建房的位置。这夜，绛雪来道谢。黄生笑着说：“让你当初不告诉我，活该你差点被刨。如今我已经知道你的真身了，要是你不常来找我，我就用艾柱去烤你。”
绛雪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不告诉你的。”
两人聊了些分别的话语，黄生说道：“面对好友，让我更加思念贤妻了。我也是好久没有凭吊她了，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绛雪点点头，于是两人来在香玉的坑前哭了一场。一更过后，绛雪收住眼泪，劝黄生回屋休息去了。几天过去，这夜黄生独坐屋中发愣，绛雪笑着进来说道：“我来给公子报喜了：花神被公子的真情感动，特别施恩要让香玉重新来这下清宫里了。”
黄生很高兴，忙问：“什么时候？”
“还没定确切日子，应该很快的。”
两人高兴的聊了一夜，天亮绛雪临走之时，黄生嘱咐道：“我这次可是专程为你来的，你可别又是好久不来找我玩一次。”
绛雪笑着点点头，走了。结果这一去又是两夜没再来。黄生便跑去抱住那耐冬又是摸又是摇的，还喊绛雪的名字，却没有什么回应。于是他又回到屋里，在灯下包起了艾柱，准备一会儿去烤她。这下绛雪来了，夺过艾柱仍在地上，生气的说：“公子真是恶作剧，你要给我烫个疤，我就跟你绝交！”
黄生笑着搂住她：“怎么会，我就是吓唬吓唬你，要不你怎么肯来。”
正说着，香玉飘飘然进了屋。黄生一看，眼泪就下来了，赶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香玉一手拉着黄生，一手拉着绛雪，三人相对而泣。坐了一会儿，黄生感觉香玉的手有点轻虚虚的，像是握着又像是没有握着，他一脸疑惑询问缘由。香玉流着泪说道：“从前我是花神，所以是有实体的；如今我却成了花鬼，只能有个轻虚虚的影子了。如今你我虽然重聚，但你也不能把我当做真实的存在，还是当成是梦中相会那个样子最好。”
绛雪抽出手，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说道：“妹妹你来了实在是太好了，我快要让你男人纠缠死了。”
说完就走了。香玉跟他像以前一样的说笑聊天，可是相互依偎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只是个影子的感觉，因此黄生有点不太高兴，香玉也是觉得有点难受，于是她说：“郎君你去找些白蔹屑，再混入些许硫磺，加水搅拌，每天去我坑中浇上一杯，明年的今天，我就能报答郎君的恩情了。”
说罢，她也告辞而去。天亮黄生来在那坑边，发现坑中竟然长出了一颗牡丹花芽。他便按照香玉的嘱托每天都精心呵护，还掏钱修了围栏把她保护起来。这夜，香玉来对他诚挚的感谢了一番。黄生想要把她移植到自己家中，香玉拒绝了，说道：“我这身子羸弱，经不起移植的折腾。况且每个生物都有自己注定的生长之处，我注定就不该在你家生长的，若是强来，反而会折损寿数。承蒙郎君怜爱，好日子很快就会来的。”
黄生点点头，又问起绛雪的情况，心中有点埋怨她为什么不来玩玩。香玉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你是不是很想让绛雪来呀，我有办法。”
于是点上灯，跟黄生来在那棵耐冬花下，香玉折下一根小草，用手掌比着，把小草截成了和手掌宽度一样的长短。然后用这根草，从上而下在耐冬花上量出了四尺六寸左右的长度，用手按住，让黄生过去用两只手挠。一会儿就见绛雪从花后面走了出来，笑骂道：“你这个臭妮子，刚回来就开始助纣为虐！”
黄生高兴的一手拉着一个回到了屋中，香玉说道：“姐姐休要责怪，还得麻烦你替我陪陪公子，一年之后就不用麻烦了。”
从此绛雪也就常来陪黄生了。黄生天天都查看那花的长势，花儿也没有辜负他的辛劳，长得枝繁叶茂，刚过完春天，就已经有二尺多高了。黄生有事要回家了，拿出来许多银子交给道士，让他们帮忙好生照顾花儿。直到第二年四月他才回来，有一个花骨朵没有开放。正在观察时候，那花骨朵摇晃起来，像是要掉下来，紧接着就开放了，跟个盘子一样大，花蕊中还坐着一个小小的美女，也就三四指的高度。转眼间，美女飘飘然落到地上，变成真人一样大小，正是香玉。她笑着对黄生说：“我忍受风吹雨打的等着你，你来的也太晚了。”
黄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没有做什么解释，拉着她进了屋。绛雪也跟着来了，笑着说：“我这天天代人做娘子，如今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黄生笑笑，命人去买来酒菜，三人一直畅谈到半夜，绛雪才告辞而去。两位有情人终于又成眷属，琴瑟调和一如从前。后来黄生的妻子死了，他干脆就搬到山中居住，再也没回过家。那时候，牡丹花的枝干已经有胳膊那么粗了。黄生时常指着花儿说道：“等我死了就把魂魄寄留在这，也化作花儿，开在你的旁边。”
香玉和绛雪都笑他：“公子可不要忘了这个承诺哦。”
后来过了十几年，黄生忽然就病倒了，他的儿子赶来看他，一脸的悲伤。黄生笑着说道：“这是我重生的时候到了，又不是死期，你有什么好悲伤的。”
又转头对着道士说道：“将来那牡丹花下有红芽冒出，一下子就长五片叶子的，那就是我了。”
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儿子雇了车把他带回家，黄生接着就撒手人寰。第二年，果然有一颗新芽从牡丹下长出来，也正是五片叶子。道士觉得很神奇，于是专心呵护。三年过去，长到了好几尺高，枝干也有两手合围那么粗，可就是不见开花。后来老道士死了，他的弟子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也不爱惜，竟然把它砍掉了。结果紧跟着那白牡丹就枯萎死去，没多久，那棵耐冬花也死掉了。浦老先生点评道：感情到了，种族不是问题，就算是鬼神也没问题。花成了鬼也痴心相守，人也把魂魄寄留在花旁，这不正是感情至深的结果吗？一死两相随，哪怕这算不上坚贞不渝，至少也是为情而死吧。人不能够对人坚贞，也是因为感情没有到位吧。有古诗写道：“棠棣的花儿啊，随风翩翩舞动。我岂不想念啊，只是路途遥远。”
而孔夫子却评论道：“这还是没有想念吧，若是真的想念，哪里会嫌弃路途的遥远啊。”
孔夫子真是一针见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