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洪钊夹着高仿皮革的公文包从亘永律师事务所下班走出写字楼已经是晚上六点一刻多钟，应聘到亘永是他从部队退役后不知道是第几次更换的工作了。他曾认为：在部队火热的大熔炉里经过十几年的锻造淬火，一身过硬的素质，转业到地方找一份工作不是“小菜一碟”的事吗？况且他通过多年的自学拿到了大学本科法律专业文凭和律师资格证书。然而，天不遂人愿。按照曾洪钊当年作为士官转业时政府出台的政策，他本来是可以通过考试选拔进入到政府安置的单位上班，如果是这样，在后来他怎能会走了一段弯路？虽然到政府安置的单位上班，待遇并不都是尽可人意，但不管怎么说能做到“旱涝保收”，不至于像他这般辛苦、频繁更换工作。正如她妻子讥讽他说：转业好几年了，竟还没有一个安稳落脚的地方。曾洪钊一回想起这些，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的滋味。他后悔当初的选择太天真、太唐突了，似乎高估了自己。他曾获得过军区以上授予的多个荣誉称号，并多次立功。在“操枪弄炮”之余，他没有忘记充实自己，当别人业余热衷于其它娱乐活动，而曾洪钊却经常将自己关在图书室这片小天地里，自得其乐，心无旁骛地学习法律专业书籍。在部队十多年里，学好法律一直是他的追求，也是他后期军旅生涯引为自豪的资本，而且在军事专业素质方面号称“全能手”，身边的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在军旅生涯，他混得“如鱼得水”，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造就了他清高孤傲、拒人千里的气质。无怪乎在别人看来，他恃才傲物、眼过头顶、目中无人。曾洪钊也的确是这样。他有更大的理想抱负，他不是仅仅想想而已，的确具备实现理想抱负的过硬条件，这些是他们那批转业的战友所不拥有的。曾洪钊在他们之间如鹤立鸡群，选择和大多数人非一般的路是他轻易而下的注，下这个注在他和战友们一起参加考试报名时就暗下决心了，他只是给他妻子打一个电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然后就定了下来：他放弃了考试报名。这个注，让他脱离了大多数转业到政府安置的单位工作的轨迹，是他凭着自身良好素质准备驾驭美好人生的引子，也是这个注，他输不起，也永远不能输，只能走下去。他走的这条路，不知道何时能够走到尽头，他仿佛看到就在不远的前方闪烁着一盏明灯，熠熠生辉，幻彩流离，或许这个注，注定了他漫漫人生路浸淫着不仅仅是无边无尽的诗和远方。记得当天回到家里，曾洪钊将自己自主择业的事又一遍告诉了妻子程梅梅。程梅梅对他这件事表现出一副“未置可否”的态度。她一边哄孩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转业的战友出来自己干的，开公司做买卖挣到钱的大有人在，那些到政府安置的单位上班的人中现在也有干到了科局级领导的。”
曾洪钊说：“你们那些战友中没有几个混得有头有脸的。”
程梅梅笑了一笑说：“曾大律师一贯是清高得很呐。什么样的才叫有头有脸的？你觉得做生意都像马云那样才算有头有脸？当官的混到什么级别在你心目中才算有头有脸？”
曾洪钊说：“你的那些战友也不过在一方小天地坐井观天、自我陶醉罢了，一个个都俗不可耐。”
程梅梅听后，脸上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她说：“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老想着干大事的人永远不会双脚着地说话，我倒看看你将来一鸣惊人地都超过他们，他们一个个在你眼里能算得什么!不过是尘埃、沙粒，或是一只小飞虫而已。现在社会多么现实啊，而你却清澈得像一潭水，一见到底。你看看他们早些转业的那些人，哪一个不都置了厚实的家业？你不愿和他们一样到安稳地单位上班，自己出来闯一闯倒是好事，满足一下你那不安份的心。”
曾洪钊听了妻子的话，在他给妻子打电话告知“放弃考试报名”时雄心勃勃的气概此时却萎缩了，细思今后如何在自己的选择上迈开步伐似乎让他隐隐约约感到迷茫，仿佛自己行走在浮桥上一般，一眼看不到河对岸的路有多长，延伸到什么地方，他只能让无助的心擎着自己僵硬的肢体颤颤巍巍地只顾一步一步往前挪。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个现实的世界，评价一个人怎么样算成功？用什么来衡量？财富还是地位？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曾洪钊扪心自问，当他们在自己心中都不能“脱俗”而示于人，但反观自我正是从皮囊压榨出的灵魂清虚缥缈，能游离于你的躯壳吗？不，它得还魂于你，仍然会驻于你的皮囊之中，行之于物质横流的纷繁世界。或许，那些让曾洪钊进不了“法眼”的人正是游刃于世俗社会而有余，他们已经拥有并孜孜追求的东西对于他将是内心欲望的诱惑，只不过让他转换为另一种方式以此掩盖高昂头颅透射出来的清高罢了。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所构筑的人生华丽大厦在他妻子的谈话里已经完完全全描绘出来。他走了一条与别人不同的路，更是从本能的渴望中寻求筑起人生大厦的发奋之力。这个力，他需要一个支点。它究竟在哪里呢？“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停顿很长时间，曾洪钊似有所悟，又像自我感慨一番，轻声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有意让她妻子听到。程梅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曾大律师的眼界总是与常人不同，一开口说话就涵盖了一个宇宙，你想撬动地球，得需要一个够长够大杠杆啊。你这个杠杆不是空口白牙说出来的，要有真枪真刀的本事。在你眼中所谓‘俗不可耐的人，却都有自己的长处，他们一旦碰上机遇，个个如鱼得水，大显身手，在你所瞧不上的‘小天地’里风生水起，怎么也能算得上是个‘人物’吧。”
曾洪钊听了妻子说话的口气，显得有点不耐烦，说：“男人生下来不是要被打败的。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人的眼光是要放长远的。做大事的人怎能仅限于‘燕雀’檐下之志？对你们那些‘成功’战友，我不是否定或轻瞧他们，不过是我与他们道不同而已，他们现在的生活和职业轨迹不是我今后所期望的状况。这就是人各有志吧。”
程梅梅停下和孩子玩耍，回头非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禁不住笑了几声。一会儿，她说：“像你刚才说的话，如果时光回到十几年之前，对于我感受如同‘在希望的田野上’，一幅幅美好的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英雄的人儿策马奔腾，无所畏惧地迎接一切挑战——这是多么令人神往和陶醉的意境啊！可是，亲爱的，我们现在不仅需要‘油盐酱醋’，还需要更好一点的‘牛奶面包’式生活，这些都需要丰厚的收入作支撑，不是凭‘坐而论道’就能获得的。亲爱的，所谓‘转业’，过来人都说首先要从‘部队人’向‘社会人’转变，能否过好这个关关系到今后的路是否走得顺。”
曾洪钊听了妻子“长篇大论”的说教，心生厌恶之情，但他极力掩饰自己，表面上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也不愿和她争辩。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程梅梅早已不再是以往那种温顺可人、小家碧玉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在他面前以“占领理论高地”自居，活灵活现地摆出一副“诲人不倦”的导师、说教者姿态，尤其更甚是她的实用在主义和攀比心理，以至于曾洪钊的理想和信心在妻子一番番的 “说教”中被剔拔得血肉尽失，只剩下白森森的裸骨在瑟瑟抖动。曾洪钊勉强地笑着说：“相信在我们的奋斗下，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只能越过越好，我不安于在体制内单位上班就是为打拼出自己的天地，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和更高的收入，梅梅你必须相信你老公——呵呵。”
程梅梅眨了眨眼睛，露出温柔、赞许的目光，她说：“想当初跟了你，也是看好了你的 ‘不服输、有抱负’这一点，可是——”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光有这些还真不行，一个堂堂的血肉之躯总得要食人间烟火，你的志气再高，首先要满足自己和家庭的吃穿住用。在部队，你的条件很不错的，起点也比别人高，但你的这些好的‘条件’却束缚了你，你身上的光环太多，你背负的包袱太重了。亲爱的，为什么咱和别人比却落后了呢？从部队转业，这是一个新的机遇，是新的起点，不能再留下‘韶华易逝、青春不在’的遗憾了，我和孩子等不起，你是男子汉，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得撑起一片天地，脚踏实地地重新开始。”
说罢，她眼中已是泪花婆娑，说到最后声音变得有点哽咽了。妻子的一番话，一下子戳到了曾洪钊的痛点。心里顿感凄凄然，鼻子发酸。回顾一下自己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正如同妻子说的，除了一堆荣誉之外，他还有什么？和他一起参军入伍的战友，有的提干当了干部，并晋升到一定级别；有的较早地退伍，到地方工作也干出了一番成就。而自己呢？当初他认识程梅梅时，她已是一名副连级军医，追求她的人可谓络绎不绝，最后梅梅偏偏选择了他，不就是看好了他“有抱负、不服输”的那股劲头吗？但时过境迁，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平淡的生活磨砺了青春年华，徒增了令人无奈的沧桑岁月。妻子现在好似有点厌倦了这种生活状况，她所期望和需要的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牛奶面包”式的美好生活。这些，曾洪钊以他的荣誉和光环为资本未曾给她带来任何使其满足的丰富之实惠。从这一点上，他从内心感到有所愧对妻子，虽然他从来没有挂在嘴边。撑起这个家，是他曾洪钊七尺男儿不容推卸的责任。往日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一幕幕不断涌现，在部队平静安稳的生活与转业后一次次挫败形成的对比反差让他曾经的无限憧憬如同雨后的“海市蜃楼”一瞬间訇然坍塌，使他感到揪心地苦并痛啊。想到此处，难以抑制的辛酸和无助如波涛汹涌从心底喷薄而出，让他不能自已，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连忙用手悄悄拭去，默然地掩饰着自己失控情绪。曾洪钊表情凝重地透过公交车车窗玻璃看到一辆辆汽车从容驶过，车的主人或许和他一样在职场忙碌，只不过他们和自己乘坐的交通工具不同而已。当曾洪钊下了车正在往家里走，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刚要按键接听，却发现是一个令他担心而熟悉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