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大哥他们中秋节前二天完了婚。那时可怜的二哥从东家家里回来了,矮瘦木讷的好似不是同丁香他们一个爹娘生的,大哥说再也不让他去那家看牛了,说随便帮大哥做点啥也不会饿到他的。那段时间大哥带着二哥把已破漏的茅棚屋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这样结婚时才不会太寒酸。忙着准备完婚的同时,绪宗与秋生收购了批货物,在七月底的时候丁香和叔祖跟着一起去了益阳,叔祖和丁香是作为男方接亲代表去的。办完事后接了吴瑛舅舅舅娘作为娘家代表来落英寨见证他们婚礼。按本地风俗老规矩当娘的结婚是不送亲的,架不住那时武汉已经大战,日本人随时会攻陷。各种谣传,不出三个月,日本兵会打下长沙,益阳到时也会来日本兵。吴瑛舅娘有些担心益阳不安全,趁着这个机会随舅舅回趟安化,如果益阳有一天真让日本人占了,安化这种山区是避乱的最佳场所。大哥他们结婚那天很热闹,瘸了腿的玉石爷坐在堂屋祖宗牌位下接受了新人的叩拜,新人敬茶时玉石爷失态掉泪了。完婚第二天绪宗领着舅舅舅娘到山寨各处转转,最终选中了离现在茅屋半里地外寨子上坡的一处菜地,计划待明年开春重新修建瓦顶木板屋。那块地背靠山,前面开阔且座北朝南冬暖夏凉,是屋场的最佳方位——这是大哥十年前离家学艺的心愿,到而今终于可实现了。吴瑛结婚三天后,她舅娘心里放不下益阳的杂货铺回益阳了。绪宗和他们约定,如益阳呆不下去了就回安化,大家子共同想办法应对。婚后不到一个月,绪宗和秋生再次贩送货物去了益阳。这次绪宗秋生把往年的积蓄全部压上,还借贷了刘三爷一百个光洋,装了整整六个船排的各种物质。吴瑛同丁香一起去帮忙照看,船工仍请的刘师傅王进义他们,人手不够还加了三个人。一路沿河而下,从未搭过船排的丁香觉得新鲜有趣,河岸沿途村寨农舍、青山阔野唯美如画。大哥大嫂同一船排,秋生与丁香刘师傅一起,能与秋生同一船排丁香心底甭提多高兴!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秋生对丁香关怀备至。过浅滩拉仟时秋生偷偷将丁香的缆绳缩紧,身后看得真切的刘师傅笑起了他们俩个:“桂老板,你一个人拉俩个人的冒拉一样,干脆帮我也带一把,我个老家伙也冒得力哒!”
顿时河滩上众人哄笑起来,羞得丁香忙用手推开了秋生的手。吴瑛见状,回头白了大哥一眼:“你看人家秋生多晓得关怀人的,你就不晓得学学样?!”
大哥听到,望了望秋生丁香俩个,忙伸手攥紧了大嫂那头的缆绳。中午休息打中伙时大家围坐一起,那刘师傅趁兴说唱起了孟姜女哭长城。这回刘师傅不比以往,临出门时带了他那视如珍宝的琵琶,一边说唱,一边弹奏伴乐。“各位,孟姜女背着那万喜良,一步一步行,日行夜晓到天明。……”每说唱一段,中间便又弹奏一段琵琶,那忽而低沉忽而高亢的音调夹杂着琵琶的和奏,音律悠远亢奋,众人一片叫好!当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瞥了瞥听得入神的秋生丁香一眼,冲大哥说道:“曹老板,我看桂老板和你妹妹蛮般配的,我作个伐,要是他们同意,媒保月老我当仁不让,如何?”
丁香羞得低下了个头,大哥望了望他们俩个,复又盯着秋生的眼晴,笑道:“桂老弟,如何?”
刘师傅这一出来得突兀,秋生豪无准备有些窘迫,回头瞥了瞥丁香,丁香此刻抱膝伏头于上。秋生搔了下头,眼晴没离开丁香,颈脖红通声音有些结巴起来,“只要满妹看得起我,我哪有,有,有么子不愿意的呢?!”
这时吴瑛转到丁香身后用手在她腋背处捅了她几下,笑道:“你呢?”
丁香没有抬头,小声说道:“全凭大哥爹爹做主,我听他们的。”
这时刘师傅站起身来,亮了亮身段,高声唱道:“锵!锵!锵!成啰...”众时大家哄闹起来,要秋生敬烟贺起喜来。刘师傅高兴起来,摆开架式,转了个圈行礼抱拳,望了秋生俩个一眼,有腔有板的唱起了西厢记:“喜事喜事,今日老夫高兴,给诸位来段西厢记乐下子!!……咚,锵,咚,锵!……各位看官听分明,听我刘子元唱段乱弹琴。……且说那张生别了崔莺莺主仆俩个,只身一人上了路,日行夜伏京城寻取功名……”那天中午,刘师傅唱得尽兴,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音色低亢悠长的湘中传书说唱贯透河湾峡谷,不觉竟在那河滩停留了二个时辰。大哥见太阳已斜西,与秋生讨论后决定索性就在此地过夜。当天夜里,秋生他们男人们挤在一个排上,吴瑛与丁香睡在一处。是夜明月空悬,四野明亮如昼,姑嫂俩个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聊了半宿,关于大哥,秋生,各自幼时的苦,也憧憬了未来的前景。因吴瑛同丁香幼时同样吃过苦,自那天夜聊后俩姑嫂感情深厚——用丁香话说,我们娘屋里的大嫂跟我是亲姐妹一般的,几十年从冒红过脸。自捅开那层窗户纸后,丁香与秋生反倒拘谨起来,不似往日般有说有笑的,船排上有些沉闷。后来在一处拐弯处,秋生偷偷靠近丁香,拉了她衣袖一把,关切的说:“丁香,小心点,站稳实些!”
丁香听到,一时未反应过来,回道:“你叫哪个?...”迟疑片刻又想起丁香堡树下秋生要她改名丁香的事,她深情望着秋生回道:“要得,即然你喜欢这个名字,回头我叫我爹干脆改了得啦!顺了你的意,要得吗?”
自此秋生不再叫她满妹改叫丁香了。到益阳后拜访了吴瑛舅舅舅娘,舅娘急着清理杂货铺货品准备收拾回安化避乱,忙得焦头烂额都顾不上好生招待大哥一行。秋生他们也有忙不完的事,吃了顿茶后客气一番便告辞走了。那时武汉被日本人攻陷,得胜的日本兵继续南犯,此时洞庭湖对岸的岳阳已经落入了日本兵之手。昨天益阳上空都来了日本人的飞机,在空中转了几圈又飞走了。虽如此整个码头一片慌乱,人们都在忙着装运货物上船,天晓得哪天日本人真扔几个炸弹下来,没得遮掩的码头起不成了活靶!秋生他们忙着联系货船,求爷告奶的终于联系上了一艘过路的货轮。当天众人七手八脚忙乱了一个下午才装好船,众人累得瘫坐在尘土飞扬的码头空地上,望着洞庭湖面上船来船往的出神。秋生大哥汗都来不及擦,正在岸边与货主结算货款,旁边那船老板蹲在一边还等着付货轮运费呢。正当秋生他们结完货款回饭铺时,忽然远处天空中隐隐传来一阵轰鸣声,大家都觉得新鲜,停了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那湖对面残阳如血的霞云里钻出来几架飞机,长着长长的翅膀像大雁似的飞了过来。这时不晓得谁惊奇的叫了句:“飞机,飞机来哒!”
大家便抬着头望向那几只大鸟般的家伙没人吭声。大家只听说过,却都从未见过真正的飞机,此刻大家都傻傻的看得出了神。丁香偎在秋生身边,悄悄用手捅了捅他腰,好奇的问道:“秋哥,那长着胖脑壳四个翅膀的做么子的,是不是像封神榜传书里讲的那些神仙们般腾云驾雾?!”
这时秋生正看得入神,忘了回答。丁香有些生气,大声叫道:“桂先生,问你呢?!”
秋生被丁香一乍唬,回过神来,刚回了句:“我看这...”忽的其中一架飞机向刚开出了几里地远的搭载了秋生他们货物的货轮俯冲了下来,从它那肚皮底下扔出几个东西。就在飞机拉起复返冲上天空的一瞬间,湖面轰隆轰隆几声巨响,激起的水柱把货轮都遮掩得看不见了。不一会,湖面激起的水浪一波一波拍向岸边码头,撞击着堤岸传来一阵阵回响。此刻湖中的货轮起火了,摇晃着开始下沉,货物炸得七零八落飘散水中,湖面一片狼藉。这时大家还没缓过神来明白咋回事,大哥急了忙大声叫道:“大肆快跑!!!”
这时众人清醒过来掉头狂跑,丁香奔跑时鞋都掉了一只。正回头准备去捡时,秋生一把拉住,口中大叫:“命都冒得哒,还捡么子鞋子!姑奶奶,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就这样丁香被秋生拽拉着光着一只脚跑出了半里地。这时十多里远吴瑛舅舅他们住的方向传来更密集的爆炸声。大家惊魂未定停下驻足张望,只见舅娘他们那处码头燃起了遮天蔽日的乌黑浓烟,浓烟中还夹杂着红光。这时秋生掉头沿路去找丁香跑掉的鞋子。丁香望着远处开始飘散的浓烟,心中忽的一紧,正出神时秋生喘着气跑了回来,弯着腰用一只手撑住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丁香的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丁香说道:“‘姑奶奶,鞋!”
丁香正要接鞋穿时,大嫂忽的哭了起来:“绪哥,我舅舅他们那里炸了!”
说完便朝起火的方向狂奔过去,绪宗丁香见了也忙跟着跑过去。秋生一见,回过头去匆忙交待刘师傅他们先回店等他们,然后也一路追了上去。还未到舅舅杂货店,远远的瞧见平日繁忙的码头一片零乱,一股股刺鼻的硝药味扑面而来,未来得及装船的货物炸得散落一地。码头各处惊魂未定的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收拾散落货物,呼天抢地的找寻亲人朋友,叫嚷中还夹杂着操他日本鬼子祖宗的咒骂声。吴瑛舅娘的杂货铺夷为了平地,废墟中飘散着股股青烟。吴瑛见状,疯了似的冲进了废墟中,不顾不管用手扒拉找寻起来,大哥他们也赶了过去一起小心搬挪东西。一阵找寻后,终于在店后面大棚下找到了大嫂舅舅他们。炸弹轰倒的大棚横梁不偏不倚的压在了大嫂舅舅身上,炸塌的杂物堆得只剩露出半个身子,身下还压着两个人,吴瑛哭喊着叫唤没有回答。大哥与秋生小心翼翼翻开一看,身下躺的是吴瑛舅娘和她唯一的五岁儿子。绪宗用手放鼻子下逐个试了试呼吸,不幸已经全部断气了。可怜吴瑛舅舅劳苦半世,三十多岁才在益阳挣些钱娶了舅娘生下这么唯一一点血肉。更可怜的是吴瑛小表弟平日常由益阳外婆带住乡下,这次本来是准备随父母回安化避难,可巧刚好碰上了这么一趟子事。大家合力将舅舅仨个抬到屋外空旷处,吴瑛趴在舅舅身上嚎哭起来,丁香惊恐的陪在身边劝慰着大嫂。见到哭声,路人们围了过来个个摇头叹息,几个青壮男子还同绪宗秋生俩个在炸塌的杂货店废墟中一点点的翻找着她舅舅的遗物。秋生翻到了一个包袱,一看里面全是吴瑛舅舅舅娘半辈子挣下的家当——原本她舅娘计划清完货物就同绪宗一起回安化避乱另讨生活的,不想全家遇上这趟祸事。天黑时她舅娘娘家来了人,众人打着火把摸黑把舅舅一家抬回了她舅舅娘家屋里。当夜大伙商议起后事来。经过半夜商量决定,吴瑛舅舅一家运回安化下葬不现实,路途遥远不说,兵荒马乱也不安全,一致同意就近买块坟地葬在舅娘娘家附近。留下的钱财首先用来安葬,有剩余的分成二份,一份留给舅娘年迈的父母,一份由绪宗带回负责吴瑛还在世的外婆生活。二天后安葬了舅舅一家,临走时绪宗还拿出来五个光洋给舅舅兄弟,嘱托他们将来给舅舅一家打个碑留个记号,日后绪宗他们来祭拜舅舅时,还能找到地方。办完丧事后第二天,绪宗几个回了趟原先落脚的饭铺,这时刘师傅他们已经先行回去了。收拾好东西,绪宗几个回了安化,一路上吴瑛啼哭不已,绪宗丁香姊妹一路劝慰着。回到安化县城梅城,街上人群明显比往日多了,许多操着外地口音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在各处张贴标语。街上人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上个月日本人还冒打到长沙,当官的的就下令放火烧城,长沙城都烧了一半,不晓得死掉好多人。还有人讲,长沙城的学校都要搬来安化,省政府好多机关也可能搬过来,主要看中了安化山高地险,日本人打不进来的。旁边一位老者听了,打断众人议论,手舞足蹈地说道:“你们后生家晓得什么,日本人不是打不进来,连打都不敢!我们有梅王老爷阴中保佑,来了也会迷路摔死山涧悬崖下!剩下几个残兵,梅王老爷派阴兵阴将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到这,路人有随声附和的,那些年青学生们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走了。时局一天天紧张,日本人真的打到了离长沙不远的浏阳,虽在薛岳将军的指挥下国军终于击退了日本人,但保不齐哪天日本人又会卷土重来。长沙未开战时妙高峰中学早就搬来了安化蓝田,后来省城的各个学校如长郡,周南,岳云等等都陆续迁来了安化,光蓝田一个地方一下子涌进好几万人,落难逃生携家拖口的也不少。抗战风暴眼中的湖南,安化成了湖南境内不多的世外桃源,涌入的人流也造就了安化抗战期间畸形的繁华。那年秋末,安化县城来了一位贵客。第十八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