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平…个鬼啊。
在街道上游荡数小时后，东野平在一扇亮晶晶珠宝店橱窗前停下。酷似鹿角的枯枝自一地缤纷的宝石原石中长出，枝头挂着各种火彩十足、宝光四溢的昂贵饰品。引他驻足却只是纤尘不染的玻璃窗，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他的影子。
说没有影子也不恰当，严谨来说，是没有“形体的影子”，他的灵体是完好地映照在上面的。虽然比橱窗内所有宝石金银加在一处都惊艳，以至于他自己见到的一瞬间，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他的灵体——
包裹着淡淡灰雾的人形灵络丰盈，犹如实体。一团流光安睡在丹田，氤氲的星云漩涡缓缓旋动，若找到这个繁星宇宙松懈之处稍稍抬手拨开，又费些心神往深处凝望，便能窥探到璀璨清光下的群青所在。始于清脆可爱的豆青，转承雨云初破的天缥，掠过深浅不一的苍葭、素玉、碧山、庭芜、翠微之色，最终停在深夏山林的黛郁，热闹且悠扬，葱郁而安静，恍然有放逐的神明于此回望人间。
很好看。
东野平叹着气，放下刚拨开星辰的手。
但再怎么好看也是个灵体。
感受不到躯壳牵引，抢救都不用的那种。
于是，等到完成临时培训的素光出现，便瞧见一个坐街边的自闭小孩。
也对，它慢一拍地想，一般人发现自己不是人了，确实会比较震惊。但也不好去找同事理论，毕竟在这个因为算力抽离、其实能说是粗制滥造的梦域里，展现先天体本来就难，没道理还要硬加一个平衡岌岌可危的躯壳。
直接剥离是可以理解的做法，但说些什么安慰他好呢？
素光还没想到，东野平已经站了起来。
他习惯性去拍裤子，手走到半路发现灵体没有衣物，“…任务是什么？”
恢复了？
素光默默观察一秒，不，是在逞强。
挺可爱的。
“每个灵体都是独特的，”
它宽慰道，“你只是偏差值比较高而已。”
“有多高？”
很高。
素光中肯地说，“东野氏的话，只有东野寂勉强能拿来比。”
“东野氏之外呢？”
“没有。”
不仅答得毫不犹豫，素光还补充说明，“未来不好说，但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如果对比的范围扩大一些，岱室和林雪村能比。”
这是一种十分委婉的说明。
同出一族的东野寂不能比，山灵之子岱室能比。林雪村可以比，似乎让人放松些，但前提又是明晃晃的“对比的范围扩大一些”，扩大到哪里？无意冒犯，但扩大到岱室就明显不是很纯粹的人类了啊！
东野平瞳孔地震。
雪村老师你真的不要紧吗？
“任务的话。”
素光没让他胡思乱想太久，“任务是探索式的，整个房间投放了6个任务目标。首先要找到肢体或者随身物品上有‘目标’二字的人，开启任务…”
“那样的？”
过分好看的灵体抬起一只手，遥遥指向街上派发传单的锅盖头小少年，看着不怎么智慧，他的头顶浮现一个写着“目标”巨大的箭头，结结实实盖住后方的几座大厦，生怕人看不见，“找不难。但为什么我感觉…后面有坑呢？”
啊，你这样想，其实也没错。
素光继续往下说，“…目标一旦启用，即为独占，其他用户无法启用。但是切记，越容易找到的目标，任务难度越高。”
不过说是这么说。冬木市的三区两町一港，六个区域分6个任务目标，虽然说不一定是平均分，但有三四个集中在一区，也不太可能。倒霉一点的情况是，发现了目标没接触，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目标被别人占了。
这些话它都没说。
因为东野平都能明白，他只是不懂。
“目标只有6个吗？”
据他所知，上一轮成功晋级的加上他整整十八人，“是不是有点少？”
已经有加了。
增加目标，扩大地图，所以它才被拉去做临时培训，“只能说上一轮晋级的人太多了。”几乎比原计划多了一倍。
“这样么…”
东野平隔着不知何时人潮汹涌起来的商业街头，远远和锅盖头小少年对视一眼。对方稍显稚嫩的脸上短暂地出现迷茫、惊艳、慌张，最后定格为欲盖弥彰的偷瞄。
能看到啊。
东野平瞬间微妙地理解了咒灵的习性。为什么对上视线就会攻击呢？因为对视的一瞬间，我和你的存在，同时被发现了。
街上的人那么多。
只有我们看到彼此。
影山茂夫吓了一跳。
因为那个没看见时浑然不觉、一对视瞬间能体会到惊人威压的灵大步向他走来，人潮不自觉第分开，为它让出一条路来，却有意无意地阻拦他的逃跑路径，以至于灵体一抬手就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栋大厦那么高的标记默然消散。
没有人对它的出现或者消失表示诧异。唯一的变化是一直定时播发某地正常的脑中频道，它滴地一声：
调味区目标被发现，资料传输中。
立竿见影地，素光念出任务内容，“影山茂夫，男，13岁，孤儿，目前正在隐瞒年龄绝赞打工养活自己中，注：他的老板知道这件事，因为能少付钱假装不知道。你作为他的守护神，需要帮助他找到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
东野平等了一等。
素光没有再说话。倒是脑内频道热闹起来——
调味区有人了？谁？
不愧是安定区域啊，这么快就找到目标了。
越容易找到任务越难。
不会是影山茂夫吧，你出个声，我告诉你攻略。
东野平没出声。
因为小少年动了动手腕，弱气恳求他，“请、请放开。”
明明是正当请求。
声音却小得吓人，俨然是一道被欺负惯了、所以忍耐一切也没关系的心灵悲鸣。东野平条件反射地松手，“抱歉。”
影山茂夫睁大眼。
不知道是听见灵体说话被吓到，还是因为这声致歉。
小心翼翼的，他退后一步，见灵体没向前，如蒙大赦地混入人群中，跑了。
“我有点觉得…”
东野平留在原地，没有追，“他不该这个样子。应该是那种，我这样的灵体当街骚扰，立刻被打得跪地求饶这样的。”
“没这么夸张。”
素光尽责地接受任务信息，比对了两者直接的数据之后，诚实地说，“被你这样的灵体当街骚扰，全盛时期的影山茂夫也只能躺平嘤嘤嘤。”
说完，两位人外沉默了一瞬。
啊，出来了。
恶霸当街调戏良女的即视感。
或许是因为成了灵体的原因，鬼怪在寻人找物这方面总有一些不为人类所知的感官。东野平按直觉走，从繁华走入萧瑟，在一栋破败的老旧公寓楼中，敲开一扇破了个大洞又被人用报纸贴好的门，颤抖着的影山茂夫在门后出现。
找上门了。
那个强大的陌生灵体。
影山茂夫是可以看见灵的。
只是周围人都不相信，小时候是孤儿院里的大家不相信，被赶出来后是遇见的每个人都不信，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不信了，只是今天的遭遇太过离奇，一些久违的、天生俱来的事物复苏了，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吵闹。
这是真的。
影山茂夫咬着下唇，努力让视线不逃走，直视门前那个漂亮又恐怖的存在。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真了，他想，穷尽他的幻想也想不出那片仲夏银河的一颗暗星。
“我可以进来坐吗？”
门外的灵体十分守礼地问他，“不行也没关系的。”
东野平小心措辞。
他理解一般人被灵体堵门的心情，特别是这个根据素光描述，“激动状态下的调味区前战力天花板”的小少年，他十分谨慎，不想对方情绪崩溃。
出乎意料地。
对方很干脆地答应了。
进门后还招待了一罐超市打折橘子汁。
小小的公寓里没有椅子，客人和主人的都没有。东野平捧着橘子汁席地而坐，对面规矩跪坐着一个全身紧绷的影山茂夫。他打量橘子汁罐身上刚刚匆匆撕掉、还残留着胶的打折标签，对方的动作很快，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是灵体的感官告诉他，这儿原来有个“80%↓”的标签。某个程度上说，灵体真方便。
“那个——”
“我——”
主客双方同时开口，声音交叠在一处，想法却南辕北辙。
恍惚间听到什么的东野平愣了一下，果断道，“你先说。”
“你是…死神那一类的吗？”
“我要死了吗？”
影山茂夫说着，直白地松了口气，“是的话，其实也不错。”
太好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