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十一月份的河北大地上万物潜藏。
刘寿自从提拔了一个甄俨之后就再不见有什么动作，没有一点要出兵驱逐公孙瓒的意思，每日里就待在府中，外面甚至开始传言赵王被新纳的甄姬迷住了。
这些天刘寿确实宅得不轻。就连王府里当值的大夫和郎中们也见不着刘寿，每日就在外院里聚众聊天，只有徐璆和周瑜经常出入内室。
这天周瑜有事出府，回来时路过外院，正要往里走，周晖带着郎中们拉住了他，斟酌着问出一句：“公瑾，大王就这么不管中山四县了？”
这话是最近广府城中挺常见的流言，全文是“赵王耽于酒色，不问国事，沦落敌手的城池都不要了”。这流言传得有声有色的，国相李燮也不管管。
周瑜看了看围上来的傅干、贾穆、陆尚、士孙萌，都是比较可信的人，便说道：“我若告诉你们，你等不可传再于他人之耳。”
众人全都答应：“君子一诺，必不外传。”
周瑜这才透了点内容：“你们最近可曾见过黄中尉么？”
周晖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么说来，大王此番竟不会派出骠骑营了。千里迢迢赶回来，却屯兵不动，仅作疑兵之用，真是妙策，妙策啊！”
傅干心直口快地问：“可是，郡兵能敌得过公孙伯珪么？”
周瑜想了想，又透了半句：“内史主治民，甄君必有应对之法，大王方才按兵不动的。啊，大王正等着我送信去，我等晚上散值了再聊。”
众人闻言都还在思索其中意味，周晖自然顺着自家族弟，赶紧接话：“公瑾先忙，大王之令要紧。”
周瑜朝众人拱手告辞，匆匆糊弄过关，继续往里走去，从侧面的回廊绕过了女眷所住的内室那一小片院落，直接来到后院找刘寿。
刘寿倒是并非如外界所言的沉迷美色，此时正看着一沓记载关东诸侯消息的卷宗，身边只有典韦一人陪着，亲兵都围在院子外面。
周瑜敲了两下本就敞着的院门，脚步不停，直接走到了刘寿身前，笑道：“兄长又有十余天没去兵营了，昨晚郑公业还在营中设了个小宴，专门为了问您安否。”
刘寿头都没抬，随口一问：“公达赴宴了么？”
周瑜道：“荀公达前日就请假去接家人了......哦？”
他一边说着，就瞧见了刘寿脸上明显的笑意，语气稍微一挑。
刘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笑道：“这一冬若无大事，骠骑营就不必调动了，我要防着南边呢。”
周瑜应道：“正是，如今张燕大败一场，已不足为虑。公孙瓒兵犯中山，而卢奴城高，贾公只守不战，以逸待劳，呵呵……公孙但见我军坚守不出，不久必自退矣！”
“幽州牧乃是刘伯安，我们没有必要与公孙瓒交战，这人没钱又没地，纵使胜了也得不到什么。”
刘寿肯定地点点头，指着几卷记载诸侯兵力的文件，对周瑜道：“你理过来的这些卷宗我都看过了，不错，开始能用生间了。”
周瑜神情认真地躬身一拜：“全凭兄长教诲。”
刘寿笑着虚托了他一把，继续说道：“间谍有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种，兵法云‘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你本是扬州人，如今曹孟德往扬州募兵，袁本初又召了丹阳太守周昕的兄弟北上，这就又有了因间。我当年就不常用间谍，万事都靠斥候，每每有不周全之处，以后你领兵，要戒之，慎之。”
“是，兄长。”
“这些不急，可以慢慢来。”刘寿笑笑，多嘱咐了一句：“国内的这些士族你不要管。那些上蹦下跳的人，先不急，养着他们，等熟了，再一刀宰下去。”
周瑜笑着凑近来问：“兄长终于下定决心要拿豪族开刀啦？”
“想什么呢！”刘寿挥挥手把他推远了点，语气温和而坚定，缓缓说道：“我只要法治，不要人头。世家名士肯投我的，我都给郡吏之位，官吏子弟都征为郎中，这没问题。就算将来赵国容不下太多高位，我还可以把人举荐给朝廷嘛。”
周瑜点点头，拉过另一把胡凳坐下，半讨论半闲聊地说起了南边的消息：“听说曹孟德带着残兵败将千余人去扬州征兵，在丹阳征了两千多人，结果在梁、沛之间兵士哗变，仅剩下五百余人了，如今其人正在龙亢左近收拢散卒，不知何往。”
刘寿捧着书卷轻笑一声：“赵国乃四战之地，四面八方的消息你都看看呀。”
“四面八方，是指孙坚么？”周瑜有点困惑地吐槽道：“当日兄长留诏时以孙坚能克董卓，果然此人带兵去攻洛阳了。酸枣那边盟军还是纹丝不动，怎么兄长独知此人有报国之志？”
刘寿叹了口气。“你也看过不少诸侯的消息了，关东诸侯聚众吃喝一整年了，若不是孙坚去打洛阳，难道还能是这些矫诏举兵的‘义士’？”
“这我知道啊，”周瑜说，“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才以为孙坚必是与诸侯一丘之貉，谁能想到他会去攻洛阳？这人肆意逞凶，杀了荆州刺史王睿呢，还有扬州刺史孔伷、南阳太守张咨......兄长竟有如此识人之明，几乎能预知来日似的！”
刘寿沉默了片刻，含糊地承认道：“我确实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
可惜他在这个时代里利用“知识”这种降维打击金手指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刘寿心里给自己补充了一句。
虽然世道比较艰难，倒也不至于说他完全没有这种能利用知识的机会......刘寿确实有过两次可以早点解决问题的时机，一次是先帝想立他为太子，好吧，先帝给他机会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了。
另一次则是董卓入京的前夕，如果那个时候刘寿坚持不退兵，等何进一死就冲进去先董卓一步控制洛阳，虽然没有把握会不会跟董卓一样被世家阴奉阳违，但至少他有掌握洛阳兵权的底气。
如果在局势彻底爆发之前振臂一呼，是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蓄谋已久的野心家们生吞活剥；还是能提前一步把病入骨髓的国家救回来？老实说，即便时光倒流再来一遍，刘寿也没把握自己一定能达成后者。
好在他再也不需要做出选择了。
刘寿回了回神，把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繁杂思绪清理出头脑。“洛阳八关不是摆设，董卓以逸待劳，孙坚这次赢不了......这个冬天赵国不会起大兵的，都是些阴谋诡计的琐事。等明年春耕之后我还从并州出兵，到时候联合凉州一起。”
周瑜果断信任了他的判断，应了一声：“嗯，兄长放心，瑜已经联络家兵，注意着南边的消息。”
“好。对了，我府里又做了些冬季的衣裳，一会亲兵给你送去。”刘寿常常给周瑜送应季的华服，周瑜也收得爽快：“多谢兄长。”
刘寿突然想起来那位比周瑜还要衣着华丽的周晖，此人才是真正的豪族风范，在老家舒县出行都要带车马百余辆，来了赵国也只在都城里少带个十几辆车，出游依旧是浩浩荡荡的排场。“你那族伯，大司农周忠，此时还身陷于长安呢。你多劝解劝解周晖，让他行事低调些，可别被董卓拿他父亲来胁迫什么的。”
周瑜认真地应下了，这才行礼告退。
刘寿看了眼身后站着一动不动的典韦：“叫曜卿过来一趟。我和甄姬的名声都被传得这么好听了，中山之事也该收尾了。”
天地良心，刘寿除了刚迎亲那几天趁着甄姬的“安全期”去做了做面子工程，之后就再也没去过甄姬处过夜。
典韦憋着笑转身出门，找人去传了袁涣过来。
袁涣这两天处理中山的事，一上来便禀报道：“大王，中山豪族多遣家丁助战，公孙瓒已不能胜，然久不肯退，似有拼力取城之心。”
公孙瓒这辈子第一次得了内地太守之位，这种太平时都让人趋之若鹜、能提高家门的官爵，到了乱世更是意义匪浅，公孙瓒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刘寿对于这个情况并不意外，只是问道：“黄公覆在汉昌如何？”
卢奴东南三十里是安熹，正南四十里则是汉昌。汉昌坐落在泒水之阳，泒水以北还有一条恒水，两水相隔，公孙瓒的斥候还探不到这里。
袁涣笑道：“黄中尉颇有为县令之才呢。他初到汉昌，县吏皆豪族子，事务怠慢。中尉曰‘两掾所署，事入诺出，若有奸欺，终不加以鞭杖，宜各尽心，莫做出头之鸟’，县吏初时还畏惧几分，旬月以来，见他并不视察文书，又骄纵懈怠了起来。”
袁涣说到这里停住，意有所指地看向刘寿。都说人“心有所思，行亦随之”，黄盖整的这一出欲擒故纵，跟他们计划对付那些不法豪族的套路简直是如出一辙。
刘寿听得有趣，迫不及待地催问：“如何？公覆拿这些县吏杀鸡儆猴了么？”
袁涣接着讲道：“黄公覆得了两个掾吏不奉法数事，乃悉请诸吏，赐酒食，因出事诘问，曰‘前已相敕，终不以鞭杖相加，非相欺也’，遂杀之，于是县中震栗。”
“哈哈哈，黄公覆乃是名门之后，威严犹加，这等郡县之事自然是其所长，”刘寿听得十分舒心，“你再传个信，问问公覆那边豪强侵占土地、私收良民为仆役避税的事。不法的县吏杀两个立威就够了，等贾公从卢奴解围出来，自会处置了他们。”
袁涣笑着应了，问道：“大王打算何时逼退公孙瓒？”
刘寿反问：“刘幽州收拢流民数十万安居屯田，瓒一意开战，纵任部曲侵扰百姓，彼二人渐不相平，刘幽州岂会送其军粮？中山钱粮皆在卢奴，公孙瓒屯大军于四县，军粮何来？”
袁涣出身陈郡大姓，本就深谙这其中的门道，十分自然地接话道：“这就像...酸枣盟军，哪个州郡养得起十万大军吃喝一年呢？还不是兖州豪族私下里送的粮食。”
刘寿笑看了他一眼：“说说看？”
袁涣解释道：“这些豪族富户兼并土地，收畜良民，而家丁仆役不用交算赋，土地就勾结官府报作荒田，本该缴纳朝廷的赋税都归其所有，故而才拿得出这么多钱粮供养着诸侯盟军。”
刘寿赞许地点点头：“我也是这般猜测。想来，中山的士族虽看不上公孙瓒，却也未必肯就此跟着我，毕竟...他们贪昧朝廷的赋税，还有州官给他们遮掩；想贪我的赋税，自然没个出路。恐怕有人并不乐意公孙瓒就此退兵，还想再拖一拖，等南边那位盟主呢！”
袁涣说道：“他们纵然私下里动作，却也都称董卓之命为伪诏。今大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义，兼抚其民而除其害。如此一来，这些通敌之人......”
“为治不皦察，”刘寿并没有空降到地方上刨根问底的兴趣，他对中山郡的掌控还没有到那种毫厘之间的地步，这种县令该干的活，就不必让中央军去做了。“让黄公覆探个大概，就可以动手了。他那里有四千甲士，再征召那些豪族的家丁合兵一处，驱逐公孙瓒出境。你亲自去一趟，凡助军者皆以其子弟为郎中，恩威并施，不要大肆杀戮，被侵占的土地人口慢慢收回来就是了。”
袁涣笑着应下：“大王宽仁，士民尽皆感念。”
刘寿嘱咐道：“时逢世乱，民不聊生，耕夫多投奔豪族以避乱。若是国境安稳，佃户向豪族上交大笔租税，哪有自己种田所得的多？如今赵国越发安定了，豪族聚众之势日益衰败，此事不用操之过急。”
袁涣起身，虚按着刘寿的肩膀，笑道：“刘郎只管安坐城中，中山之事，覆手可定。”
“嗯，赶快解决了中山的麻烦。”刘寿收拾着面前几案上的那堆文件，“南边那位安静了快两个月，我都不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