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站在落地窗前，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泱泱的汉江。刚来韩国的时候，叔叔告诉他，汉江很沉稳，却一直奔流不息；人要不骄不躁，踏踏实实，才能走得更远。
刚来韩国的日子苦不堪言，又饱受思念煎熬，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来汉江边坐坐。多年的拼搏已经为他积攒了一些财富，再加上年前的孤注一掷，让他的股票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他终于能在汉江边买房子了。
“杨先生，来，咖啡。”不动产职员殷勤地递过一杯咖啡，陪着笑脸说：“我们这个小区吧，位置不用多说，物业一流，保安一流，不少知名人士都在这儿买呢。这个房子大约有45坪（130平米左右），一个人住很宽敞，当婚房也正合适，投资呢，也不错……”
售楼先生绞尽脑汁地组织已经说过n多遍的词，声音却越来越小，还透着几分尴尬。他见过很豪爽的客户，也见过很挑剔的客户，可这位杨先生从进门就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售楼先生徒劳地看看手表，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了。
杨树接过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继续看着窗外，许久才问：“我最快什么时候能搬进来？”
“啊？”大脑已经处于游离状态的售楼先生瞬间惊醒，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语无伦次，他激动地说：“只要手续顺利，您一个月之内完全可以搬进来。”
“签吧！”
售楼先生喜滋滋地翻包找合同，由于太兴奋，他翻了好几次才翻出来，然后恭恭敬敬地递到杨树面前。杨树却看都不看，微微一笑，说道：“不是现在，下次吧。”
售楼先生瞬间如坠冰库，简直要被折磨疯了，杨树宽慰道：“别担心，只是在签约之前，我想给某个人看看。她满意的话，我就跟你签合同。”
既然这样，售楼先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像送财神爷一样把杨树送走了。杨树回头看了一眼，按下快捷键，拨通了电话。
“喂？”响了几声后，那边传来有些沙哑疲惫的声音。是昨晚打工太累了？还是在图书馆里趴着睡着了？
“哦，是我，潇潇。”跟她打电话，杨树竟然还有些紧张。
“嗯，我知道，什么事？”
“我买房子了。”杨树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
电话那端突然寂静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恭喜你啊。”
“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杨树满怀期待地说。
“……”林潇潇又沉默了，她心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给他留了余地：“不用了吧，我现在哪有时间？”
“好，那就等你有时间的时候，再过来看看吧，你看过了，我再签约。”不等她拒绝，杨树便挂断了电话。
……
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下午，那个清瘦的少年，已经被磨难打磨到不知疲倦，甚至不知怨恨的少年，在面对那个魁梧高大的父亲时，心里还是止不住忐忑。林建军阴沉着脸，杨树感觉到了他的愤怒，所以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杨树把手插进兜里，默默地低下了头。
“没几天就高考了，如果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必须先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至少是你这个领域最好的大学。毕业两年后，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买一间至少两室一厅的房子，哪怕要还很长时间的贷款。我不要求你必须是富家少爷，也不想听你说‘会努力的’‘会加油的’之类的空话。至少让我看到你每个阶段的奋斗成果，让我相信潇潇没看错人，这样我才可以放心。”
“还有，在你俩谈婚论嫁之前，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林家历来都是读书人，我觉得保守不是一件坏事。我也相信潇潇很有分寸，懂得保护自己，不会乱来。关键在于你，如果谈婚论嫁之前你有任何越礼的行为，哼，小心你的小命！”
林建军把杯子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杨树心里一惊，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他眼神清澈，闪烁着满满的自信。他注视着眼前这位满脸刚毅的父亲，渐渐压下了心里的恐慌，轻轻说道：“叔叔，我只跟你说两个字。”迎着林建军有点儿疑惑的目光，他又轻轻说：“放心。”
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林建军眼神微妙的变化。林建军叹了口气，好像自言自语：“我家潇潇，我家潇潇……哎，等不来的，就只能看缘分了。”
杨树捉摸不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时间，背起书包，说道：“叔叔，我还是那两个字：放心。我要去打工了，再见。”
林建军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杨树突然跟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叔叔，您不要怪潇潇了。如果有人欺负我女朋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另外，我当您这是默许我喜欢潇潇了，谢谢您！”说完微微一鞠躬，大步走开了。
看着杨树高大挺拔的背影，林建军也多了几分欣赏，他微笑起来，笑过之后，不由得仰天长叹：“老崔啊，到底轮不到你给我当亲家了。”
那天晚上，已经过11点了，林潇潇走进了麦当劳。看样子是下了晚自习，又去了补习班的样子，一翻开书就哈欠不断。这个时间都没什么客人了，杨树便端着一杯热牛奶，坐到了林潇潇对面。
“今天谢小苗她妈又骂我了。”林潇潇气鼓鼓地说：“就比上周少考了两分，跟我欠她200块钱似的。”
“下次考满分，看她说啥？”杨树像摸小狗一样摸摸林潇潇的头，抿着嘴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觉得杨树面瘫，包括林潇潇，因为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是跟他熟了之后，看到了他的笑容，林潇潇便觉得这世界上任何形容微笑的美好句子都黯然失色了。林潇潇跟谢小苗说过，看到杨树的笑，把她杀死一千次她都愿意。谢小苗摇摇头，觉得林潇潇真是无可救药了。
看到杨树暖暖的笑容，林潇潇咬着吸管，也嘿嘿笑了起来，她说道：“我爸刚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下午的时候找你了。你们说啥了？”
“男人间的谈话，秘密。”杨树爱怜地看着大口喝牛奶的林潇潇，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变。
“切，那个老古董是不是又骂你了？真是的，每天骂我还不够，现在连你都要骂了。如果不是前一阵子我生病了，估计他都能打死我。”林潇潇气呼呼地说。
“别这么说，你爸爸——不，林叔叔，真的特别特别好。而且，他是真的非常疼你。”杨树诚恳地说。
“这点我承认！”林潇潇很快把牛奶喝光了，豪迈地用手背擦了擦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那他到底说什么了？”
杨树笑而不语，看着林潇潇猴急猴急的样子，他装作看看周围，故作神秘地说：“他好像说，只要我能买得起房子，就让你嫁给我呢。”
“讨厌！”林潇潇羞红了脸，赶紧用课本把脸挡了起来，害羞地说：“八字都没一撇的事！走开！不要打扰我学习了！”
杨树微微一笑，摸摸林潇潇的头，继续干活去了。林潇潇看着杨树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
杨树大二那个寒假，林潇潇还有半年高考。回家的那天，他骑着单车跑到二中，看她从学校里蹦蹦哒哒地走出来，她头发更长了，个子也长高了，白色羽绒服藏不住她纤细的腰身，她还围着他寄给她的那条大红色围巾，显得脸色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不知不觉，她以前的那份豪迈被少女情怀取代，有一份文静羞涩的美丽，好像突然长大了一样。看到他，她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笑眯眯地等走到他跟前，突然一把夺过他捂在怀里的烤地瓜，笑盈盈地望着他，抿着嘴却不说话。
一路上两个人也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多数时间都在傻笑。快到家的时候，林潇潇说：“杨树哥哥，我们今天出成绩了，我考了全年级第二呢！你有什么奖励呢？”
什么奖励呢？在北京的日子焦头烂额，无法形容的窘迫和焦虑，逼得他几乎要发疯。可是一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眸子，世界的任何烦扰都不重要了。不过说起礼物，他确实没有准备好。林潇潇依旧甜甜地笑着，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他呆了一会儿，突然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有雪花静静地飘着，好像任何轻微的声响，都会打破雪城y城的宁静。
“这个算不？”杨树微笑着问。
“啪”一声，林潇潇把手狠狠地搭在了嘴唇上，眼神有点迷离，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这儿好像发烧了呢。”
“你下次模拟考第一，我就再奖励你个大的！”杨树故作神秘地说。
“讨厌！不考了！”林潇潇又羞又生气又有些小甜蜜，进楼的时候，突然问道：“杨树哥哥，你攒钱买房子了吗？”说罢微微一笑，一下子钻进了电梯。
……
在首尔明晃晃的阳光下，杨树渐渐觉得眼睛发涩。她还是那个偷偷躲在教室门口看他的小女孩，她还是在雪地里一步一步笑着向他走来的少女，她还是那么甜甜地喊自己杨树哥哥……
她长大了，而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这次林潇潇回到韩国，主动来找他，他喜出望外，却发现她不过是递给自己一个信封，里面装着20万韩元。
“你不告诉我存折，我只能这样给你送过来了。”她低下头，有些底气不足。为什么？不该还他的钱？还是还的太少？
“你……”杨树握着信封，气到无语。
“我现在只能这样还，每个月还这么多，如果我有别的方法可以补偿你，请你告诉我。”林潇潇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却不安地看向别处。
“我逼你还钱了吗？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杨树“啪”地把信封摔到桌子上，外面的助理不由得浑身一颤，她熟悉的那个杨总又回来了。
杨树生气地说：“你说，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恩人，债主。”林潇潇想了想，平静地说。
“……”
“恩人，债主。”
这两个词有种万箭穿心的魔力，每每想起来，就心痛到难以自持。杨树走在初夏的阳光里，刚才看房子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手里的纸杯，也已经被揉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