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沈芝平复了心绪,静坐在桌前。眼睛滴溜溜盯着面前忙碌的人。
“瞧着我作甚?”陵舍挑眉,看得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先生…”沈芝先唤了声先生,在他凌厉的眼神下噤住口,转而解释道,“唤习惯了,一时没能改口。”
“这些年在沈家苦了你。”
“那倒不曾,爹爹待我极好,视如己出。母亲也是,都发自心底里疼爱我,是我欠了沈家。”
“呵,那是他们出于愧疚。”
陵舍慢条斯理泡了盏茶,茶香溢出来,引得沈芝忍不住伸头去瞧。
“你泡茶的功夫分明更厉害,为何从前老是喜欢唤我去泡茶?”
“你觉着呢?”
“我哪知道?”沈芝瞪了他一眼,“世界上有两个人的心思,我摸不透。”
“哦?”陵舍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一个是你,另一个嘛则是傅青宓。”
话音未落,只见陵舍蓦地拉下脸,语气沉沉:“在我面前,不准提他。”
沈芝后知后觉,总算反应过来此前他为何丢下“乏了”二字闷声不响离开了。说起来当时她亦是正好提及傅青宓之事。
她仔细思量后,很快猜到他不喜傅青宓的因由。
“我知你讨厌他占了你的身,但…”
“嗯?”
“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不是你,不该插嘴此事。”
“好了,不是此因由,勿要再提这件事。”
“那是?”沈芝困惑不解。
陵舍递了茶过来,嘱咐道:“当心些,别烫着。”
沈芝连连点头,吹了几口还是馋得先尝了尝,满足得眯上眼回味,用唇齿留香、余味无穷形容再适合不过了。
“谁能想得到西蜀鼎鼎有名的陵舍先生,竟是位泡得一手好茶的人呢?”
陵舍笑笑,转而开口提起了往事。
“当年找不到你后,我便离开了江陵,四处寻觅,一路漂泊到了西蜀。琢磨着有朝一日位高权重之时便是找到你之时,可是…等我有你的消息的时候,你已经成为沈府二小姐。”
“所以你才没有来找我?”沈芝歪着头好奇问道。
陵舍沉默了,好半晌方才继续:“嗯。一来当时我尚且只是西蜀一默默无闻的谋士,给不了你更好的生活;二来则是担心你不愿意同我一起。遂…作罢了。”
“原是如此。”
沈芝点点头,正巧瞧见一侧书架上凸起的物体,封面上清晰印着“起居注”。这不就是专门记录圣上日常起居的吗?按理私密得很,怎么到了陵舍这处。
想来应该里面记载了当年的蛛丝马迹罢?
许是从方才,也许是从很久之前,她心中早就隐隐埋下了颗自己查询当年事情真相的种子颗。从别人口里听到的,终究比不过自己亲自查探的。
沈芝这样想着,淡淡收回目光,她担心被陵舍看出自己的心思。
“怎的不说话了?”
“我…对不起。”
“对不起?芝芝你怎么还是这样傻?”陵舍忽而失声笑出声,他从窗前转过身,看了看沈芝,缓缓踱步坐回桌边,端起茶盏呷了口。
一举一动,淡然自若。
尚未等沈芝问出口中疑惑,他就抢先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起初确实是因着方才说的原因,可是后来为了大业,除去傅家,我不得不设计你。”
眼睁睁看着你同傅家儿郎成婚。这话陵舍自然没有说出口,不过他眼里流露出的后悔却是生生出卖了他。
“什…什么?”
虽说沈芝对于傅青宓之事是被西蜀一派人所设计早就心里有个底,但她听到从眼前人嘴里亲口道出来,还是震惊不少。
“为什么?”
沈芝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
“西成王想要夺取皇位,最大的阻碍便是傅家这二郎,留他不得。”
“所以沈家与傅家联姻,也是出自你之手?”
“不尽然。构想是我提出的。再,傅家之事演变成那样,非我所愿。”
沈芝极力压制住内心怒火,这种被别人操控的感觉,真是让她没来由得一阵恶寒。她紧紧盯着坐在对面的人,举手投足间分明净是风雅,怎的做出来的事情,却…
“芝芝,我…”陵舍张嘴动了几下,仿佛欲解释一二,又无奈合上,轻叹了口气。
“呵,先生当真好本事!是沈芝看走眼了。傅家那两夫妇是你们安插的吧?江陵之事可是受了你的指令所为?淑姑的死…”
提及淑姑,她不禁落下泪来。
一声声质问,陵舍百口莫辩,明面上看着同他没有关系,可私下里细究下来,显然是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的。
“全是我的错的。”
一句话,令沈芝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自己还有好多疑惑,她回想起淑姑的死。
“你来京中之时,淑姑交给你的东西是什么?”
沈芝背过身,不愿在陵舍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她如今真的不能再信任别人了,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傅青宓?他从不与她说这些;陵舍?他惯会算计。
“我本欲阻止此事的,可惜身子不争气,到底没能赶上。平白害了淑姑一条命。她给我的东西不是别的,是药。”
“药?”
“准确说来是药方。自他到来后,我时常记忆出现混乱,许多事情该想起时想不起来,误事。正巧听陈叔说,京中有位神医传人在。”
而后阴差阳错,被傅业撞着了?
“可是傅家那二位同你关系不是…”
“他们么?谁告知你我同他们是一条线上的?那样心肠歹毒之人,与我合作,我都觉得是脏了自己。”
说到此处,见陵舍一派自然坦荡的态度,沈芝也终于琢磨出来,想来他提了构想罢。
到最后,关于当年的事情陵舍简略讲述了一遍。
沈芝带着宫婢,回了住处。思前想后,觉着有必要自己再查一查。
夜色渐深,沈芝打发伺候她的人下去后,瞧着窗外浓浓一片漆黑。她估着时间,麻溜换上衣服。
除去鸣鼓的宫人,此时大多数人早该睡了吧。
——
翌日,日头大好。沈芝起的极早,匆匆收拾完东西便朝封鄞提出了回家之事。
彼时,正值对方伏案处理公事。
沈芝踌躇不决,嘴角动了几下,悄悄准备退出去。
“再过几日,本宫便举行登基大典了。你非走不可吗?”
“嗯?”沈芝猛的顿下脚步,僵着身子在原地楞了好一会,她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局,过几日想来就是他们商量出来的最好的日子吧?
“非走不可。母亲尚在西蜀,加之傅青宓的事儿还没解决,我…”
封鄞啪将笔按在台上,划出乌黑一笔浓重墨汁,他抬头盯着下方的女人:“倘使本宫能给你全天下所有女人都想要的荣耀和权势,宠爱,你会选择同本宫在一起吗?”
“殿下…”沈芝转身直视他,笑笑,“殿下不是早就知道答案,又何苦再多问?”
“是啊,我早就知道答案,没听你亲口说出来,到底没能断了这心思。好,你且去吧,本宫知晓了。”
沈芝轻轻应了声,拜别封鄞:“多谢殿下。民女走之前欲去竹幽殿一趟。”
“皆依你。”说着,封鄞差了身旁宫人,“去,带沈二小姐过去。她的意愿就是本宫的,好生伺候着。”
宫人回道:“喏。”而后,带着沈芝出去。
正当时,钟云从外头急匆匆走来,两人正巧在门口撞上。
“你要走了?”
沈芝点点头:“嗯。”
钟云迟疑了下,旋即似明白了什么反应过来:“等等再走吧。小师妹有消息了,似乎同你还有些关系。”
“同我有关系?”沈芝大为吃惊,随着钟云一道返回了殿内。
待半晌过后,她方才理解过来。回想起自己入宫之前,路上确实被一人拦住了马车,只是她那时过于惦记宫内诸事,一颗心全扑在上头。
哪里还管得了那些。
“沈二小姐可还有些记忆?”
沈芝收回思绪,微微颔首,忍不住蹙眉:“记得。此事便交由我吧。钟将军还是暂且留在殿下身边,为殿下解愁分忧罢。”
钟云感激地拱手作了揖:“如此便劳烦沈二小姐了。不过,若是有事需要帮忙,随时差人过来找我亦可。”
“嗯。”沈芝淡淡应了声,福了福身,“民女告退。”
竹幽殿。
“先生,沈二小姐过来了。”
“不见。”
沈芝尚在门口,便听到殿内之人无甚情绪的拒绝。当下心中无名之火突突往上冒,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宫婢。
本是怒气冲冲进屋,见到那人苍白着脸在案台前阅书,硬生生把怒火压了回去。
“为什么不见我?”她仔细将质问的语气,磨了又磨,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出口。
傅青宓抬眼瞧她,多余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你这人,好生会忍,心肠也同石头一样坚硬。既然不想同我有牵连,你直说便是。”
“沈二小姐,你似乎…”傅青宓无奈叹了口气。
那声称呼,将沈芝震惊得连连退了几步。
这么快傅青宓就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笑意。
“我想求傅郎君一事,不知郎君可否应允?”
“何事?”
“半月后,你是准备去西蜀吧,我想…”
“不可能。”傅青宓察觉到沈芝的意图,立刻一口回绝了。
他不解其意,递了个诧异的目光:“你怎么突然想去西蜀?此行不大安全,你且乖乖留在京中罢。再者,不是我不肯带上你,实在是带上你后牵绊住手脚,不大方便。”
沈芝不依,快步上前拉住对方手。她没有办法,退而求其次:“如果是这样,那你去西蜀之时,捎上我半程?”
“此事无需再提,我不会同意的。”
听完话,沈芝松开环在他手臂上的手,木楞楞转过身,既没有回答又没顺着他的意思。
“多谢傅郎君,我先回了。”
傅青宓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何故,心莫名抽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