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辆大马车——八匹马拉的马车,又怎么会小?马是骏马,百千琛和拾愿堂一行人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那八匹枣红色的马已经在等着他们。不过等着他们的马却还不止八匹,马嘶声震天,除了那八匹枣红马之外,竟还有几十匹黑色的马。郭长歌粗略数了数,大概有四五十匹,四五十匹毛皮纯黑的马,分散地站在马车的前后。黑马上是披着披风的黑衣人,披风的颜色也是纯黑。天已完全黑了,人和马都隐入了夜色之中。而夜色中不时有亮光一闪,那是人身上的兵刃在发亮。只不过郭长歌的心思却不在马身上,也不在人身上,而是在车身上。车是一辆又长又宽的大车,横占了至少一半宽的街道。支撑着它的,是左右共八圈巨大的车轮,密集的轮毂看起来精密且坚固,令人安心。车的外饰很华丽,几盏精巧明亮的小灯笼挂在车身四周,照亮了马车边上每个人的神情。郭长歌的神情是期待的神情,他的眼睛在发亮,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车厢里面的样子。于是他马上就看到了——进了车厢才发现这辆车真的很大,比车厢外看到的还要大。现在车厢中只有十来人,可是这车厢却至少能乘下二十人,所以里面还宽敞得很,就算有人想翻跟头,也不成问题。可绝不会有人会想要去翻跟头的,因为比起车厢的宽敞,它的舒适才更令人吃惊,吃惊接着便享受,让人绝不会再想去翻跟头的享受!柔软的鹅毛坐垫——至少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坐垫。可那些坐垫却铺在地上,被人踩在脚底,每一脚踩下去,都让人觉得像在梦中,柔软而美好的梦。“坐垫”垫在了脚底,那股底又是什么呢?没人知道,只有屁股知道——屁股微微陷入真正的坐垫之中,那是一种比鹅毛垫硬得多的触感,但那种触感比鹅毛垫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再加上靠背恰到好处的倾斜和靠腰处微妙的凸起,让人久坐而丝毫不感疲累。每处座椅的近旁皆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是酒和点心——美酒,和让人只要咬一口便停不下来的美味点心。酒和食物就储在车厢木壁的暗格之中,车门两侧侍立着两个垂鬓的青衣小童,随时准备听候主人的吩咐。所有人都已坐下,随着一阵尖锐的马嘶声,马车缓缓向前移动。曲思扬拉开了窗帘向外探看一眼,转头回来忍不住问道:“那些黑衣人是做什么的?”
百千琛言简意赅:“扈从。”
曲思扬又问:“你平日里出门都带着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吗?简直就像是要去打仗一样。”
郭长歌笑道:“天色这么黑,你怎么看得到他们是凶神恶煞的。”
曲思扬想了想,道:“那只是一种感觉,总感觉他们随时都会拔刀杀人。”
百千琛道:“他们只是在保护我,不会随意杀人。”
高壮的马,高壮的人,一色的纯黑,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武器——想到这些,曲思扬不禁叹道:“有他们的保护,我想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百生忽然冷笑。曲思扬自然忍不住问他:“你笑什么?”
百生道:“你若是以为他只带着那点随从来保护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眼睛正盯着百千琛,百千琛却不看他。曲思扬道:“难道还有其他人?”
百生道:“当然有,有更多的人在暗中保护。”
曲思扬道:“人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百生呵呵一笑道:“因为你就算看见了,也绝看不出来,否则又怎么叫暗中保护?”
曲思扬看向百千琛,想向他寻求答案。可百千琛却只是自顾自饮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中夜,月明星稀。月色皎洁,马车在几十黑骑的护送下,沿着宽阔而平坦的官道向前行进。车厢内灯光柔和,每个角落都萦绕着一股不知来历的淡淡香气,闻着这股香气,两个垂鬓小童倚在门边沉沉睡去,其他大多数人也都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郭长歌却是个例外,虽然车厢里不算热,但在夏夜,他总是很晚才能睡着,就算他尽力想要入睡,往往也很难遂愿。他轻轻拉起了刺绣精美的窗帘,马蹄声、风声还有车轮声立马传入。他吃了一惊,赶忙把窗帘放下,唯恐那些声音惊扰了其他人的美梦。过了片刻,他又轻拽着窗绳,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细缝向外探望,路旁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树杈连绵向后飞去。那样无聊的场面,也只有他这个无聊的人能坚持看得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车窗外慢慢升起了一片浓浓的白雾,彻底遮蔽了郭长歌的视线。他皱了皱眉,又一次将窗帘全部拉起,接着放开手中的窗绳,整个身子向窗外鱼跃而出,窗绳无人把持,窗帘便快速垂下,窗外嘈杂的声音高了一刹,随窗帘垂下便又变低,当然还没来得及吵醒车厢中任何一人,可郭长歌却已上了车顶。他盘腿坐下,看着马车冲破白雾前行,看着白雾中的黑骑们手中火把散发出的朦胧火光,过了会功夫,竟逐渐逐渐有了睡意。可他马上就又睡意全无,因为另一个人忽然也出现在了车顶上。这个人也是从车厢出来的。郭长歌笑道:“你在装睡?”
这人端立在他眼前,一身艳红色裙袍,身姿袅娜,黑色发丝一根根分明地飘荡在风中,月光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辉,更添几分丽色。这个人正是温晴,她也笑了笑,坐到了郭长歌身边,道:“我只是在闭着眼睛而已,可不是在装睡。”
郭长歌笑道:“那你应该早点上来陪我说说话的。”
他接着又笑道:“难道你是怕少庄主吃醋,所以不敢上来?”
温晴笑道:“要怕我也是怕别的人吃醋。”
郭长歌问道:“谁?”
温晴反问道:“你觉得是谁?”
郭长歌道;“百生和姬虎都另有心上人,他们可不会为了你而吃醋。”
温晴呵呵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有人会为你吃醋,”郭长歌怔住,道:“为了我?”
他又问:“谁?”
温晴换了种问法,反问道:“你希望是谁?”
郭长歌嘿嘿一笑,道:“我希望全天下的女子都为我吃醋。”
温晴道:“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郭长歌看着她,笑道:“你……可惜已经名花有主了。”
温晴板起了脸,道:“别开玩笑了,我可是很正经地在问你。”
郭长歌仔细想了想,道:“那就没有了,或许我以后会遇到。”
温晴忽然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又道:“你觉得思扬会不会为你而吃醋?”
郭长歌甚至没有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绝不会……”温晴已经在摇头,只听郭长歌又接着道:“也幸好不会,她这人最麻烦了,要是吃醋了,指不定会怎么闹呢。”
温晴又轻叹一声,这一次没有说话了。郭长歌却马上又道:“我夏天夜里素来都睡不着的,你又为何还醒着?”
温晴反问道:“你不知道为什么?”
郭长歌想了想,“啊”了一声,道:“我忘了,你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睡觉了,今夜又是在车上,不免有些颠簸,当然也不可能睡得着。”
温晴仰着脖子望月亮。郭长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朵黑云正慢慢向白色的月盘飘过去。他道:“我真的没想到李堂主竟会答应传授你幻心术。你这些日子每天半夜都去幻心堂,直到凌晨才回来,这么辛苦,可学会了?”
月亮已经隐入云层,温晴却还仰着脖子,难道她看的不是月亮?她道:“学了些,可我甚至不知道我学的东西是真是假,学着也没什么意思。”
郭长歌道:“你都学了这么久了,难道还是觉得幻心术是假的?那天你在你房里跟我说起你的怀疑时,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温晴道:“你向来机警多疑,可这次怎会这般深信那么荒谬的东西?”
郭长歌道:“我不得不信,因为只有幻心术能够解释玉汝山庄发生的一切。”
温晴还不甘心,又问道:“你难道真的一点怀疑都没有过?”
郭长歌道:“当然有,不过幻心术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在找到别的解释前,恐怕我只能选择相信。”
温晴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日大雨,我们本想找玉堂主,后来又去了摘星阁,那时成庄主已在门前等着我们,他说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因为我们都想知道答案。”
郭长歌道:“没错,我这个人心里若是有疑问,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罢休的。”
温晴道:“成庄主就是知道你不会罢休,所以就给了你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可不一定就是真相。”
郭长歌怔住,看着她,等着她接着说下去。她顿了顿又道:“那日在幻心堂时,玉堂主提起了一件他与龙亦遥的往事,可李堂主却表现得好似全然没听说过。这件事你不觉得可疑吗?”
郭长歌道:“年深日久,李堂主年纪又大了,她会忘记也是情有可原。”
温晴摇了摇头,道:“玉堂主所说的那件事,是说他本来在迎娶龙亦遥,可在洞房时才忽然发现新娘变成了小七,这样的事,谁能忘记?”
郭长歌道:“就算这件事另有隐情,和幻心术的真假也没什么关系。”
温晴道:“可如果这一切都是成庄主为了给我们个答案而演给我们看的一场戏呢?如果李堂主也是成庄主安排好的人呢?”
郭长歌皱眉道:“你怀疑我们见到的李堂主不是李七娘?”
温晴道:“至少不会是玉堂主口中的小七。”
郭长歌道:“可如果那是个冒牌货,玉堂主怎么会认不出来?还有,如果幻心术并不存在,玉堂主又是怎么失去记忆的,他新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温晴摇摇头,道:“我想不明白,不过你不得不承认整件事的疑点实在不少。”
郭长歌的确不得不承认,所以他只能点点头。点着点着,他竟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他望向前方,乳白色的浓雾仿佛更浓,雾中的点点火光也更朦胧。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就与那天温晴从幻心堂回来看着他时的神情一模一样。马车在向着远离玉汝山庄的方向不断前进,可在这浓雾中,郭长歌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反而离玉汝山庄越来越近了。他思如奔马、心绪不宁,倏忽间竟产生了一种从马车上跳下去的冲动,只要跳下去,就能永远地“逃离”玉汝山庄,逃离所有的谎言和阴谋,可是他并没有跳下去——他不能,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