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偷偷跑出去玩,他很清楚,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苏善君入座,手不算轻也不算重地拍在了桌沿上,恼怒而带着些责备之意地说道:“这孩子家里顽皮胡闹也就算了,出来也不让人省心,早知道就不该带着她。”
“善君,”坐在一旁的苏良弼开口了,“先别说孩子了,还是快去找吧,霁月一个小姑娘,若是孤身跑到了镇子外面去,实在太危险了些。”
说这些话时,他坐得端端正正,那张瘦削俊逸的脸上神态平和,甚至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的语气也冷静的完全不像是在为她的侄女而担心。这些苏善君都看在眼里,但并不以为意,因为他了解自己的这位兄长,喜怒不形于色,外表冷淡但内心热忱,就算他自己的女儿不见了,或是天塌下来,他也未必会显露担忧之色,但那并不代表他心里不着急。“嗯……”苏善君眉头紧锁,“可谁知道她跑哪去了。”
“我想,霁月她应该是去了那个地方。”
苏素染刚才站起后就一直没坐下,“爹,叔父,我这就去找霁月回来。”
“素染你坐下吃饭,让光风去就行了。”
苏善君说。“好,”苏光风点点头,“可那个地方是……”他用一种迷惑的目光看向苏素染。“你忘了吗,霁月她在路上时,想去那里野餐来着。”
“但也不一定就是去了那里吧?”
苏光风道。“一定是。”
苏素染微笑道,“我了解咱们这位小妹。”
“唉,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苏善君叹了口气,“光风,你去那儿看看吧,在的话就带她回来。”
“小风,”苏素染叫住了转身要走的苏光风,笑道:“霁月她可能不想太容易被人找到,所以会藏起来,找她的时候一定耐心点,最好能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那样她应该很快就会忍不住现身了。”
“嗯,我知道了。”
苏光风立时出发,在前往河谷的路上,他快马加鞭,刚拐过一座翠绿的小山,看到迎面有一队人骑马而来。路并不宽,为避免冲撞,他只好勒马慢行。虽然他并不在意那是些什么人,可在与那队人擦身而过时,他竟连瞟都没瞟他们一眼。若是被苏善君看到他如此,非得痛骂他一顿不可。江湖中危机四伏,所以出门在外一定要万分小心,关键是要睁大眼睛注意观察,观察人,观察事,观察一切微不足道的事物,才有可能发现潜在的危险。虽然苏光风还从来没有独自外出闯荡的经历,但这些训诫他早就从他父亲口中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并没有忘记这些教诲,只不过,那时他在想心事,想得入了神。他在想的,是苏素染的那个笑,就是在她说“一定是”时露出的那个笑。那样的自信的微笑,苏光风从小到大不知道从她脸上看到过多少次了,可直到现在,他仍不由得在意。本来那样美丽的脸庞,那样自信的微笑,组合起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美好至极的,可对苏光风来说,那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从小到大,每次她打败他,或是把一件事做得更好,又或者做到一件他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时,都会露出那样的微笑。就像她说那句“一定是”,这三个字是如此简单,但苏光风却自认自己绝对说不出来,就算自己能想到自己的妹妹去了哪里——事实上他的确也想到了——也绝对不可能像她那样自信……自信得就好像亲眼所见一样。最初,苏光风也像大多数的人,赞赏那样的微笑,可之后,赞赏中夹杂了羡慕,接着,那羡慕发展成渴望,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笑得像她一样自信。不过在努力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她那样优秀,不管是武功,相貌,还是头脑,她似乎都是天生的高人一等。所以渴望慢慢变成了失望和颓丧,到最后,只好自我宽解着努力接受现状。他时常对自己说,他堂堂七尺男儿,和一个女子较什么劲,难道苏家家主的位子,会让一个女流之辈去坐不成?会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其实并不是十分肯定。按理说不会,但家里的长辈,就连自己的父亲,比起对他,好像都对苏素染更加青睐些,甚至赞誉她为苏家百年难遇的天才,似乎在他们眼中她唯一的缺点只是生而为女儿之身,而他唯一的优点……唉——他又想到自己的妹妹,她长大之后,肯定也少不了会被人拿来去和苏素染去做比较。所以他不禁为她感到悲哀,而这悲哀,其实大半都不是源自他对妹妹的担忧,而是源自他本身。“苏少爷……光风少爷,是你吗?”
闻言,苏光风勒马,转回头去,看到了也在转头看着他的那人,一个长相粗犷的文雅“书生”。“你是……”“我……在下姓章,立早章,与令尊是旧识,曾在府上做客时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张石丘庆幸对方没有认出自己,勒转马头,拱手道,“公子怎么孤身一人,这是要去哪里?”
苏光风细看这人面目,果然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来是谁,忙着拱手回敬,微笑道:“原来是章世叔啊,恕小侄一时眼拙,失敬失敬。”
张石丘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挂怀。苏光风接着说:“青衣剑派索大仝前辈过寿,苏家应邀前往,途经此处,我伯父和父亲就在前面不远的小镇里歇脚。”
“哦——”张石丘点头道,“那公子这是……”“唉,小妹霁月顽皮,自己偷跑出去玩了,小侄正要去找她回来呢。”
“原来是这样,”张石丘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公子快去吧,找令妹要紧,耽搁了公子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无妨,”苏光风豪爽地摆了摆手,“世叔若想与我父亲一会,现在前往前面的小镇,向路人打听一下,找到镇里唯一的一家客栈,便可找到我父亲了。”
“在下正有此意。”
“好,”苏光风笑道,“那我们待会见了。”
说完勒转马头,打马而去。待会见了……这个“待会”可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因为他父亲那位姓“章”的朋友并没有前往小镇,而是悄悄跟上了他。当张石丘使出苏家的独门笔法时,苏光风看着他那张有些眼熟的脸,终于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多年来唯一被苏良弼赶出家门的弟子。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怀着什么好心,可惜苏光风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有些迟了。“你……你想干什么?”
被尖锐的镔铁笔尖指着咽喉,苏光风战战兢兢地问。“公子放心,我没有恶意的,”张石丘笑容满面,他手里的铁笔让他话就像放屁,“我只想帮忙,去找你的妹妹。”
苏光风对他的霁月妹妹还是很疼爱的,绝不愿让这些居心不良的人抓到她,于是便谎称苏霁月在那片森林中。找一个人就如大海捞针一样的茂密森林,让他的谎言绝对无法被拆穿。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谎言竟然成真了……苏光风久久为归,苏家众人不禁担心,但想到苏霁月向来顽劣的性子,知道她一定是不愿乖乖跟她兄长回来,而苏光风也拿她没什么太大的办法。不过只要再过些时候,就算她还是不情愿回来,她那一整天没怎么进食的肚子也是会反抗的。直等到夕阳已将西落,再也坐不住的众人终于全部出动,沿着河岸寻找那对兄妹的踪迹,却什么都找不到。寻找过程中他们发现了路边的两匹马,并非苏家的马匹。苏素染猜测那对兄妹定是遭遇了绿林强盗一类的敌人,遂逃入林中,而敌人弃马追了进去。苏良弼、苏善君两兄弟也都信服她的说法,便让陆百川带领部分弟子继续沿河岸搜寻,剩下的人全都进入了森林。树木密集,林地广大,想找人绝对不易。夜幕笼罩,更是让心知可能有敌人存在的苏家众人惶惶不安。他们知道,就算能找到人,找到的,也可能是敌人,而敌人的刀剑,就隐藏在那繁茂的枝叶和深邃的夜色之中。不过上天眷顾,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人……只有一个,就算是敌人也不用怕。怕的是那人,她一看到火光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转身逃跑,一瘸一拐地应该是受了腿伤。苏素染飞身追了上去,很轻松便追上了她,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而她抬头认出苏素染后,在她柔软的怀抱中放声大哭了起来。“小月儿,别怕,阿姐在呢。”
苏素染轻抚着她的后背,语音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霁月,别哭了。”
苏善君走了过来,问:“你哥呢,发生了什么事?”
“哥哥……还有一个姐姐,被坏人抓了,我们快去救他们。”
“姐姐是谁?”
苏善君问,“谁抓了他们?”
“姐姐想救我……还有一个哥哥给我指了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善君有些不耐烦了。“霁月,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吗?”
这时苏良弼沉声问道。“我……我不知道。”
苏霁月嘴巴一努,眼中噙泪,似乎又要哭了。“没事没事,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苏素染温柔地为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可是忽然一阵风吹过把她的头发吹得更乱了。然后苏霁月转回身,十分不解地问道:“爹爹去哪?”
原来那阵风是被苏善君带起的,他猛然向她身后奔去,冲入了黑暗。“放心,叔父马上就会回来。”
苏素染抓紧了她的手。“而且,”苏良弼自信地微笑着,“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你哥哥在哪里了。”
苏霁月不懂他这么说的道理,不过苏善君果然很快就回来了。在隔了重重树木的远处传来一阵打斗和惨呼声之后……他回来的时候,一只手中紧握染血的剑,另一只手中提着一个人,一个脸很长的人。那人被粗鲁地摔到了地上,苏霁月认出了他的那张马脸,于是两手插腰,怒冲冲地问道:“你快说,你们把我哥哥抓到哪去了?”
“我这就给各位带路。”
他立马屈服。一来是怕死,二来他想,苏霁月是不可能抓得着了,但有个苏光风应该也已足够,反正张石丘本来就打算去见这些人的,让他们去见他那也差不多……虽然可能会稍微有些早,有些突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