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改香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铁器摩擦时所发出的刺耳声,这种声音就和用铁锨顺着地皮掺沙子时发出的声音一样,令人耳朵难受,更令人心中作痛。她知道,这是母亲正在院子里刮锅底。进门后,她看到母亲猫着腰,脸上蒙着一条旧毛巾,只露出了眼睛。母亲右手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倒置的大铁锅上轻轻地刮着锅底,黑色铁锅的周围散落着黑色的粉沫,这口锅的锅底马上就被刮干净了。“妈,刮锅底呢,晌午吃啥饭呀?”
母亲好像有些不开心,冷冷地说:“晌午吃饺子,你小姑刚才过来了,给带了一斤大肉,我把饺子皮和饺子馅都弄好了,一会儿包了就能吃。你小姑还说了去北京的事,说是下个月就可以买票了,也就是半个月后,去吧!到北京去吧!”
母亲说完,又接着刮锅底,顿时又响起了刺耳的声音。蓝改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放下挎包,斜靠在床边。再有半个月,就可以去朝思暮想的北京了,去中国的首都了。然而,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她却没有之前那么激动了。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和母亲包饺子的时候,蓝改香想到了小姑,便问母亲:“听说我小姑以前谈了个对象,可最后让我爷打跑了,具体是咋回事?”
母亲边包饺子边说:“你小姑以前可是咱草芦村的一朵花,长得排场很,有鼻子有眼,要啥有啥。当时,说媒的都能把门槛踩断,媒人一来到屋就提着点心,有的拿着烟,你爷当年风光得很。你爷当时一心想让你小姑找个工人,吃碗轻省饭,就没想着在村里找女婿。可你小姑倒好,谈了一个初中同学,他屋离咱村只有十里路,你小姑说啥都想跟她同学好,你爷都说不动。之后,你爷悄悄地调查了她同学,屋里是做门窗生意的,也有钱,可这娃是个二流子,成天胡整,喝酒打架,拉帮结派,还有一群结义兄弟,在村里名声不好。了解到情况后,你爷死活不同意,还对你小姑发下狠话,要是跟了那个二流子,就断绝父女关系,今辈子都不要上蓝家的门。有一天,你小姑的同学提着四样礼上门,你看你爷厉害不厉害,立马从门背后拿出来一把大砍刀,对着那个娃说,狗日的要是敢进我的门,非把你狗腿砍断不可。就这样,那个娃被你爷打跑了,你小姑躲在屋里哭了一天。”
蓝改香没想到,那个向来和蔼可亲的爷爷竟然也有这么厉害的一面。在她印象中,爷爷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直到去世前都没见和谁红过脸。接着,她又问母亲:“那么,我小姑后来怎么和我姑父认识的?”
母亲包了一个饺子后,不紧不慢地说:“就在你小姑那事过了没多久,有个媒人上门给你爷说高陵县有个娃,当了三年兵,刚从部队上回来,你爷一听就同意了。你也知道,你爷是个老党员,对党忠诚,对当兵的印象就特别好,也知道当兵的人作风正派。于是,你爷稍微打听了一下,就让你小姑和你姑父见面。据你小姑说,第一次和你姑父见面时,人家端端正正地给你小姑敬了个礼,把你小姑吓了一跳。后来,这事传遍了咱草芦村。几个月后,你小姑和你姑父就订了婚。隔了一年,俩人就结婚了,接亲时你姑父带了十几个战友,那场面美得很!当时,村里那些爱说话的人都说你姑父这帮人是‘解放台湾突击队’,你都不知道,把你爷高兴的,嘴张得特别大。”
听到这里,蓝改香笑得不停,边笑边说:“这下我小姑就满意了吧!”
“从此以后,你小姑就再没说啥,生娃干活,做着女人该做的事。不过,近些年你小姑总嫌你姑父挣不来钱,也就说说罢了。现在,钱不好挣,种地不挣钱,出去给人打工也不是个啥好营生,咱农民么,能吃饱穿暖就行了,谁倒能挣多少钱呀?”
蓝改香点点头,说:“就是呀!大钱不是好挣的,也不是说谁都能当老板的。”
吃完晌午饭后,蓝改香回到房间,打开了衣柜,准备整理自己的衣服,母亲则在前院的灶房里收拾锅碗。突然,她听到对门的马秀娥大声喊着:“玉贤,在屋么,不得了了,强娃不小心吃了老鼠药,估计不行了,他奶已经昏死过去了,咱赶紧过去看看,看看两个人咋样了!你看这事弄的,强娃他妈他爸还在外地,不得了呀!”
听了这话,蓝改香心头一紧,强娃不就是村里五岁的刘强吗?前几天还看到强娃在村里耍呢,咋就吃老鼠药了。蓝改香赶紧跑出房间,和母亲、马秀娥一起去了强娃家。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强娃家,屋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弥漫在不大的屋子里。蓝改香看到,强娃蜷缩在炕上,一动不动,嘴角渗出来的黄色液体已经凝固了。强娃的奶奶已经昏迷了,她坐在地上,靠着炕边,眼泪和清鼻顺着下巴往下滴。这时,马秀娥箭步走过去,跪在地上,掐着强娃他奶的人中穴,母亲则扶着强娃她奶,马秀娥边掐边带着哭腔说:“嫂子,你可不敢有个啥,赶紧醒来呀!”
马秀娥掐了几下后,强娃他奶还是没有反应,她就继续掐。屋里有人说:“刚才田大夫过来看了,说娃不行了,没必要去医院了,让准备后事。”
“他奶听到这话,当场就倒了下去,你看可怜不可怜,娃他妈他爸还不在屋,你说以后可咋弄呀!”
“老人以后没法活着了,真是可怜呀!”
“快看,人醒来了!缓过来了!”
强娃他奶刚醒来,就哭着说:“老天爷呀!咋不叫我死呢?把我留在世上做啥呢?可怜的强娃呀!我的孙子呀……”蓝改香看不了这场面,就跑到了门外,蹲在墙角下,眼泪像线一样流下来了。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天,强娃还光着屁股跑到了她跟前,用一种乞求的语气说:“香姐,给我买个冰棍吧!你看,快把我热死了!”
在村里,蓝改香家的辈分低,即使强娃只有五岁,但也只把她叫姐。蓝改香非常喜欢强娃,经常给他吃的,因此强娃有事没事就跑到她跟前,不停地叫着“香姐”。蓝改香领着强娃来到了村里的小卖部,掏出一毛钱,给强娃买了一个豆沙冰棍。拿到冰棍的强娃撕掉了外边的那层纸,并那淡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扔到了地上。吃了一会儿冰棍后,强娃右手拿着冰棍,左手捉着他那个小拇指大的东西,尿了起来。尿完后,他把那小拇指般的东西向上拉扯了几下,就像玩弄弹弓上的皮筋,边拉扯边问蓝改香:“香姐,你看我尿得好不好?”
想到这里,蓝改香的泪水更多了。她不敢再听强娃他奶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不敢再看一眼那个叫自己“香姐”的男娃了。于是,她拾起身,眼里噙着泪花回到了屋里。一连几天,蓝改香一想到强娃这事就非常难受,她实在想不通老天爷为啥要夺去强娃弱小的生命,他可只有五岁呀!早上,灰色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一股寒意不期而至,走出院子的蓝改香不禁打了个哆嗦。顿时,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脸上泛起了微小的鸡皮疙瘩。她裹紧衣服,快步走进了前院母亲的房间。母亲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左手拿着针,右手拿着一根细白线,正在吃力地穿着针,可穿了好几次都没穿进去。于是,她把针和线递给了蓝改香,无奈地说:“老了老了,不比从前了,就和戏里唱的那样,‘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蓝改香一下就把线穿进去了,递给母亲后说:“今天下着雨,我爸还去‘人市’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少去几次还不成吗?”
母亲边缝着袜子边说:“早上起来时还没下雨,刚下了没多长时间,估计你爸都到‘人市’了,一天十八块,这钱好挣,人家七十多岁的人还当小工呢!我说改香,去北京这事咋样了,你小姑说最近就可以准备了,下个月就可以去了。”
蓝改香听后,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做好去北京的心理准备,这与初次听到去北京的消息时是完全不同的心境。甚至可以说,没有之前那么急切了。于是,她对母亲说:“到了礼拜天再说,去北京的衣裳还没有买呢!礼拜天去集上把衣裳一买再说。”
母亲继续缝着袜子,她没有接蓝改香的话,而是说:“现在这袜子质量差得很,还没穿几天呢,脚后跟那里就磨破了。”
吃过午饭后,蓝改香的妗子过来了。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且带着毛毛领的皮夹克,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皮子味道。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正宗的皮夹克。蓝改香热情地招呼着妗子,母亲则看玩笑地说:“她妗子,今天穿这么洋气,是有啥好事呢?”
蓝改香的妗子笑着对母亲说:“姐,今天过来呢,还真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最近我这生意不好做,皮鞋卖不动,这个月算下来就挣了不到五百块钱,都不如给人当小工,一天还能挣二十块呢!你也知道,咱这儿的人舍不得花钱,稍微好一点的真皮皮鞋就没人要,就那十来块二十块钱的烂货好卖,可利太小了。这不,我就不想再做皮鞋的生意了,想在纺织城开个菜店,到时把肉、蛋都带上,这是生活必需品,家家都要,我想这个生意应该不错。我也观察到,尤其到工人发工资的时候,纺织城菜店里的鸡蛋都不够卖,谁来都是三斤五斤的买。考虑了一阵子后,我就下了这个决心,连着四五天都去看门面,最后在国棉四厂附近租了一个门面,准备简单装修一下,到下个月的一号准时开张。现在有个情况,就是人手不够,我想让改香过来帮忙,一个月给娃三百块钱。”
妗子刚说完,母亲立马眉开眼笑,说:“这是好事,在跟前做个啥,大人也放心。不过,她小姑给介绍了个活,要去北京卖衣裳,最近正在商量呢!”
“去北京好,北京工资大,可就是有些远。”
妗子很平静地说着。母亲倒是很激动,她说:“你看这事弄的,以前没有啥事弄的时候,把人着急的,这下倒好,同时有两个事,还都是好事,真是好事成双。叫我说,娃跟着你,我最放心了。”
妗子看了一眼蓝改香,然后问:“就看改香的意思了。”
母亲用着一种恳切的眼神看着蓝改香,她的眼神里呈现着一种焦急的神态。蓝改香看着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
送走妗子后,蓝改香便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想着究竟要不要去北京呢?下午,雨停了,不过天阴的更重了。蓝改香正在房间收拾衣柜,门外突然响起了摩托车喇叭的声音,这个声音她非常熟悉,这是父亲回来了。没想到,父亲今天还回来得挺早。蓝改香走到院子,看见父亲吃力地把摩托车推进来,放好后坐在了房檐下的马扎上,低着头喘着粗气。与此同时,母亲也从房间走出来,看到这种情况,便问:“他爸,咋了,哪里不舒服?”
蓝改香的父亲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蓝改香走到父亲跟前,心中忐忑不安,看着父亲喘着粗气,她感到特别害怕。还好,两分钟后,父亲缓过来了,蓝改香赶紧给父亲倒了杯开水。父亲喝了一小口后,这才说:“中午给人家帮忙搬家具,不小心岔了气,感觉胸口闷,就赶紧回来了,没啥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了。”
听了这话,蓝改香才松了一口气。父亲喝完这杯水后,一下就有了精神,他继续说:“我以后哪里不舒服了,记着,千万不要往大医院送,那是白撂钱呢,啥用不顶,咱不花那冤枉钱。就说章涣文老师吧,她妈都八十一的人了,还往大医院送,又是抽血又是插管的,结果花了两千块钱都没抢救过来,人还把罪受了,这是何苦呢?人老了就要顺其自然,就不要去医院受罪了。你看章老师他妈,平时节俭成啥了?”
母亲听后,不耐烦地说:“把你那臭嘴夹紧,少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