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地变冷了,屋里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壶越来越热了。早上没事,蓝改香便坐在炉子跟前烤着火,闻着略带点呛味儿的煤气。看着那烧得红通通的蜂窝煤,她似乎在炉火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害羞地对她笑着。不知为何,最近一看到蜂窝煤炉子,她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蓝改香正在烤火时,对门的马秀娥带着哭腔掀开了虚掩的大门,一进门就喊着:“好我的玉贤呀!今天差一点儿见不到你了,我差点就没命了!”
母亲赶紧从前院屋里出来,忙问:“咋了,秀娥?”
这时,蓝改香也走到了前院。马秀娥坐在马扎上,叹了一口气,说:“好我的爷哩!今天真是死里逃生呀!今天才知道死的感觉了!早上麻麻亮的时候,我叫一泡尿憋醒来了,脑子里啥都知道,可就是动不了身,我想喊,可就喊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艰难地下了炕,扶着墙,飘到了后院门。这真不是走过去的,真的是飘过去的,脚底下就和踩了棉花一样。我吃力地打开了后院门,一股冷风就钻进来了,顿时,我就觉得两眼发黑,紧接着啥都不知道了。后来,我增娃掐我鼻根子,这才把我救活了,你看操心不操心。这就是煤气中毒,就怪我昨天晚上把蜂窝煤炉子放到了炕边儿,操心呀!”
母亲听后,关切地说:“屋里放炉子,一定要把窗子开个缝缝儿。你看,高书记成天在大喇叭里喊呢!”
马秀娥笑着说:“真是不挨错不知道‘错’字咋写呢!不说了,我回去了。”
送走马秀娥后,母亲对蓝改香说:“你看吧!到了下午,咱村人都知道你秀娥姨煤气中毒这事了,甚至整个乡都知道了。”
蓝改香不由看了一下蜂窝煤炉子,立马感觉到鼻子里有点呛呛的,就和吃了芥末后的感觉一样。就在这时,村委会的大喇叭开始“滋滋”地响着,响了十几秒后,喇叭里传出了非常流行的歌曲:“与你相逢,其实就像一个梦,梦醒无影又无踪。总是看了不能忘,总是过了不能想,总让我为你痴狂。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这首歌播放完后,母亲不满地说:“这肯定又是刘增娃放的,高书记才不会听这样的歌曲,什么爱呀的情呀的,都是啥歌词吗?社会咋都成这样子了?你看人家郭兰英唱的歌曲多好听,‘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领导咱打江山’,这才叫歌曲呢!几十年后还会有人唱的。”
蓝改香听后,心中默默地笑着,边笑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吃完午饭后,母亲对蓝改香说:“过一会儿,我准备到你外婆家去一下,看看你外婆,你妗子最近忙她的门面,屋里有些事顾不上,你舅一个男人,我总有些不放心。”
把母亲送到公交站后,蓝改香便往回走。快到门口时,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娃互相打闹着,时不时喊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怪话。一个娃喊着:“羞羞羞,把脸抠,抠个渠渠儿种豌豆……”另一个娃大声叫着:“勇娃勇娃不要狂,你屋来个大流氓,上你的炕,盖你的被儿,长大跟你是一对儿……”蓝改香听后,很严肃地对这两个娃说:“不要胡喊,赶紧上学去!”
两个娃胆怯地看着蓝改香,然后转身奔向了草芦小学。天快黑的时候,父亲推着摩托车进了屋,因没有见到蓝改香的母亲出来,便在院子里问:“改香,咋不见你妈呢?串门去了吧!”
蓝改香来到院子,说:“我妈去我外婆家了,还没回来,平时都是去坐上一会儿就回来了,今天咋这么长时间不见回来呢?”
刚说完,蓝改香便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好。于是,她焦急地等着母亲回来。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这时,父亲有点担心,想骑着摩托去看看究竟是啥情况。很快,父亲把摩托车推出了院子,正要启动时,母亲回来了。虽然天已经很黑了,但是蓝改香却能看出母亲脸上有一种凝重的表情。母亲进院后,头也不抬地说:“都到后院来,我有话要说。”
蓝改香不知道是啥情况,以为外婆有什么不好了,便和父亲走到了后院客厅。母亲坐下来后,看着不太高兴,就问蓝改香:“改香,你老实给妈说,是不是谈对象了?”
“啊!”
父亲不由地喊了一声。蓝改香低着头,轻轻地说:“就算是吧!妈你咋知道的?”
“听你妗子说的,她也不敢确定,就让我问一下。你妗子说,昨天她去集上买东西,看到你和一个男娃在路上走,离得远,就没有打招呼,估计你正在谈对象,就没打扰。”
母亲刚说完,父亲就问:“是哪里的娃?”
蓝改香看了父亲和母亲一眼,低着头说:“就是上回给咱送蜂窝煤那娃,叫齐向红。”
蓝改香刚说完,母亲就大声叫着:“啥?是那个‘河南担’,哎呀,咱真是把人亏了?咋能找外地人呢?”
父亲看着母亲,一言不发,蓝改香知道,父亲不说话就是不同意这件事。蓝改香继续轻声说:“我觉得那个娃实诚着呢!没啥怪心眼。”
母亲叹着气,摇着手,几乎带着哭调说:“好我的爷呀!啥实诚不实诚的,你知道个啥?你俩才认识多长时间?你知道他屋是啥情况吗?真是怕啥来啥呀!他妈他爸在村里口碑咋样,弟兄们关系咋样,这你都了解吗?就算他家都是清白人,可你想想,要是真谈成了,你是嫁到河南呢还是招上门女婿呀?妈不是那糊涂人,也不反对你自由恋爱,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嫁不对人可要受一辈子苦呀?妈都是过来人,啥不知道呀!再说,卖蜂窝煤能挣几个钱?老人常说,挖煤的卖炭的都不是啥好营生,你是想结婚后成天在煤堆里钻吗?好我的娃哩!你要相信大人的话,大人都是为你好。不是说自由恋爱不行,好多时候都是不知对方的根底,最后后悔都来不及。你再看,亲戚朋友以及媒人给你介绍的娃,那都是知根知底,肯定不会胡来,订婚结婚,三媒六证,这多么风光呀!女人这一辈子,就风光这一回,你可不敢踩到泥坑里呀!”
母亲说这些话时,蓝改香的眼泪已经流了不少,她擦着似乎不断线的眼泪,又轻轻地说:“我觉得那个娃好着呢!绝对没啥问题。”
不知不觉,母亲的眼睛红了,不太多的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蓝改香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母亲流泪了。母亲继续说:“婚姻大事,这可不敢马虎,找对象一定要找那些知根知底的娃。河南那么远,他家是在山里呢还是在沟里呢,这你都了解吗?你要知道,妈是不会害我娃的,妈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你好,这都是好几辈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啊!”
说到这里,母亲眼泪彻底地流了下来,边流边擦。这时,父亲说:“改香,你妈说得都在理,爸也就是这个意思。婚姻大事,一定要谨慎!”
蓝改香流着滚烫的眼泪,啥话也不说。接着,父母又和她讲了一些不能外嫁的话,讲着讲着,蓝改香便不再流泪了。回到自己房间后,蓝改香躺在冰冷的床上,久久难寐。她关了灯,却透过窗帘看到父母房间的灯仍然亮着。虽然,在自己房间听不到父母的谈话,但她也大概知道,父母谈话的内容。在前院亮着灯的房间里,躺在炕上的刘玉贤长吁短叹,她担心地说:“这可咋办呀!要是娃不听劝可咋办呀!没想到,娃给咱弄个这事。要是早知道有这事,当时就不买‘河南担’的蜂窝煤了。”
蓝登善抽着烟,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就解决事情,不要再怪谁了。”
“解决,咋解决,娃不听劝的话,谁也没办法。”
“要么,我明天早上去她小姑那里,她小姑脑子活,跟改香关系好,让她小姑劝劝。”
“要是娃不听她小姑的劝,那可咋办呀!”
蓝登善又大口抽了一口烟,说:“实在劝不了的话,那就不劝了,她爱跟谁就跟谁,不管以后是享福还是受罪,那都是她的命。邻村那件事,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想来,我都害怕。”
蓝登善刚说完“邻村那件事”这五个字,刘玉贤便痛苦地从喉咙深处喊出了一个字:“唉……”两年前腊月二十三这天,村里人都在家里过小年。到了下午,刘玉贤在灶房里烙着锅盔,准备用锅盔祭灶,蓝登善在一旁拉下手。第一锅锅盔烙好后,蓝登善用碟子装了五个,放到灶房的高处,喊了一声“灶王爷吃馍了”。过了一会儿,蓝登善估计着灶王爷吃过后,便又喊了一声“蓝家的老先人回来吃馍了”。祭完灶王爷和先人后,蓝登善如释重负,端了一杯茶,圪蹴在了门外。这时,就见范拥军在村口喊着:“出事了,死人了,赶紧去看了,一会儿派出所的人来了可就看不成了。”
蓝登善拾起身,大声问着:“拥军,咋了,哪里死人了?”
范拥军似乎很激动,他带着轻松的笑容说:“登善哥,咱东边的东渭村,听说有人喝农药死了,不少人都去看了,你敢去看吗?”
“哎呦,这有啥不敢看的,又不是没见过啥。”
说着,蓝登善放下茶杯,和范拥军一起去邻村了。他们步子很快,就怕派出所封锁了现场,这样就看不上啥了。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出事的那家,只见门口已经围了一层人。蓝登善钻进人群,走进了出事的那间屋子。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儿,以及死人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刺鼻味道。床上睡着两个人,盖着一条干净的红色被子,被子上面绽放着鲜红的玫瑰花。电褥子的显示灯亮着,两个人的头被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谁。屋里有个老汉,他走到床头,大胆地揭开了被子,就在揭开被子的那一瞬间,他被吓得大叫了一声,然后放下了被子,两个人又被盖住了。蓝登善也下了一跳,就在那条被子被揭开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了两颗惨白的人头,由于开着电褥子,两颗头已经膨胀了,比正常人的头大一圈。蓝登善吓坏了,他从来都没看到这么可怕的景象。很快,派出所来人了,就听门口有人喊着:“往出走,不要围观,要保护现场,赶紧往出走。”
蓝登善带着惊吓回到了屋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刘玉贤。那天晚上,蓝登善吓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过了几天后,蓝登善才从高鸿升书记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邻村马家的老三马伟生谈了一个对象,可由于女娃家条件不好,马伟生做着生意的父母有些嫌弃,就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马伟生是个老诚娃,从小没跟父母拌过嘴,也就没说啥,父母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没想到,小年的前几天,伟生的父母去外地进货,屋里就剩娃一个人了。于是,伟生就和那个女娃喝了农药,他们盖着被子,开着电褥子,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他们年轻的生命。还好,后来双方父母商量之后,就把两个人埋到了一起。当时,蓝改香跟着妗子卖鞋,并不太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刘玉贤想着这件事,就翻来覆去睡不着。关灯之后,她对蓝登善说:“你明天一大早就去给登琼说一下,能劝了就劝,劝不下就算了!啥人啥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