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九仙起了个大早去排队买早餐。她发现酒店后面的巷子里有个煎饼店，店主周姐做得一手好饼。
周姐是残疾人，以前在东莞一家大型箱包厂做车间流水，有一次疲劳上岗，一个盹儿打下去，虎口就被巨大的缝纫机车进双层鸵鸟皮子里了。
拉了警报之后，过了好久机器才停下来。周姐的左手就这么废了，如今就是个摆设，只有无名指和小指还能隐约动一动。
周姐拿到一笔工伤抚恤金，数额也不大，刚好够顶了个转身都困难的铺面做煎饼。
为了练好右手煎饼的本领，周姐吃遍了整个荣城的煎饼铺子，买了煎饼就站在旁边看，看人家的姿势、配方、工具、材料，还观察客流群体、繁忙时间段。
终于，周姐的煎饼，练到了化境。
虽然只有一只手，推饼、摊鸡蛋、铺薄脆、加配菜、抹调料、卷饼、切饼，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像绝世武功，看得人啧啧称奇。
可是由于铺面太小，又在酒店和餐厅的后巷，平时根本没人去。
好在周姐会来事，给酒店前台的妹子送过好几次早餐，妹子们投桃报李，便藏了一盒周姐的卡片在抽屉里。有客人起晚了错过早餐的，她们便给人发一张。
一来二往的，“周姐煎饼铺子”居然在美食点评app上拥有了姓名，酒香不怕巷子深，附近大学生、教职工、影视城辐射出的流动人口、酒店住客，都总去周姐家买煎饼。
原本唾手可得的美食，现在成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周姐每天七点开门供应早餐，六点半就排好了队。以前的老主顾们，由于怕排队，都不再光顾了。
香九仙也是从刘玥玥口中得知周姐煎饼的，当下灵光一现，便决定起早买早餐。
要说给恩人们送别的，九仙暂时没实力。但使点儿苦劲儿就能买到人人垂涎的煎饼，那完全可以操作呀！
排了二十分钟，总算到九仙了，她笑着对周姐说：“姐，给我来七份吧！”
话音刚落，原本嘈杂的队伍瞬间安静了，马上就有人给她上课：“小姑娘，不带这样的，你一个人叫七份，咱们后面的上班都得迟到了。”
周姐也笑了，她笑起来非常温和，虽然眼尾纹直接裂到太阳穴了。她对九仙说：“妹妹，我这儿规矩就是早高峰一人最多两份，你这太多了对后面的人不公平嘛！”
后面又有人说：“你要是想多买，就得多排几次队哈！”
九仙想了想，觉得也有理，便跟大家道了句“不好意思”，又跟周姐说：“那我先要两个，一会儿我再排几次。”
周姐看九仙这么执着，一边摊饼一边问：“妹妹，你是不是刚入职的新毛头儿哦？人家欺负你喊你来买早餐哇？”
九仙摆摆手：“没有的事儿，我帮几个朋友买的，他们对我很好，我就想着给大家买早餐表达下心意。”
周姐听完笑弯了眉毛：“妹妹还多懂事的。”
提着两袋热辣辣的煎饼和豆浆，九仙又回到队伍末尾。偶尔有几个人朝她看一眼，似乎在说这姑娘可真固执。
排到第三次时，周姐看不下去了，跟后面的人说：“这个妹妹排第三次了，我给她多做一份哈，等她可以早点交差去。”
这样，九仙三次就买到了七袋周姐早点。她小心地把七个袋子装进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才步行去了影视城。
看看表，离开工还有一个多小时，派完早点估计也差不多了。
首先她去找李伟和宁一，这俩人是自她来影视城，最先伸出援手的。
小圆脸宁一正百无聊赖地在等交班，见九仙过来，眼睛都瞪圆了：“好几天没见你了，我还以为你吃不了苦，不在影视城混了呢！”
九仙笑着递了两袋早餐过去：“我哪那么娇气。一会儿就要去上工呢！”
宁一惊喜得见牙不见眼：“行啊你，周姐煎饼！我整整一年没吃到过了！你排的？”
九仙点点头：“今天我时间充裕，就想着给大家整个好的。”
“仙姐你真好！那我不客气啦！”
饿了一整晚的宁一，立刻大快朵颐起来，也不顾九仙还站在亭子外。
“你慢点儿吃，另外那袋是李伟的啊，你留给他。我先走啦，开工去。”
宁一喊住她：“你在几号开工？”
“五号。”
“啊，那你不到天黑出不来了。等我睡好觉，晚上咱们一块儿吃宵夜啊！李伟今天上白班。”
“行啊，五号为啥时间长？”九仙好奇道。
原来，五号拍摄基地里全是摄影棚，没有外景场地。
它就像一个群戏制作工厂，有自己的布景、灯光、服化道、导演、场工等。很多片方会把一些群演戏交给五号工厂流水线生产。
比如一部八零年代剧，需要一组展现街头风物志的镜头，就会直接交给五号处理。
合同里会写好时代和故事背景、群演人数和服化道、灯光天光和氛围要求等等。五号会将合同要求的镜头分类，分发给各个棚流水作业，再进行汇总，提交给剧方。
因此，五号基地的群演是最多的，很多人一天接好多个活，往返穿梭在基地的各个棚里面。
在去五号的途中，九仙去杨蓬蓬的片场，找到她的助理陆宁，拿出三袋早点给他，分别是他、杨导和张子璇的。
九仙心里也很忐忑，觉得人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但陆宁明显是懂行的，一接过去就挑挑眉道：“香小姐有心了，这家名气太大了，相当难买，您费了不少时间吧！”
三两句就消除了九仙心中的不安。
等到了五号基地见到刘禹锡，九仙把最后两份拿出来，自己一份，递给刘禹锡一份。
刘禹锡却没有别人的惊喜，他接过九仙的早点，眨了眨眼睛：“下次别去了，早餐而已，没必要太折腾。”
九仙闻言，有点小失望。这么多人里面，她最想感谢的就是刘禹锡。
萍水相逢，刘禹锡不仅在片场对她照顾有加，关于这行明里暗里的各种规则，也对她倾囊相授。
扶人一把容易，但扶一把之余还肯教人行走，那就很难得了。
刘禹锡很懂门道，在五号基地也如鱼得水。他完全知道怎样的流程可以跑最多的棚，九仙毕竟第一次，跟在刘禹锡身后转来转去，根本摸不着头脑。
一上午连轴转，喘气都没时间。一直到放午饭的时候，他俩才有点时间说说话。
“你别吃太饱，还有半小时就开工，动作大的活一般都安排在下午。吃太多了容易胃疼。”刘禹锡一边吃一边提醒九仙。
“动作大是多大？”
“比如发生了爆炸后四处奔跑的人群，为了保证构图，导演一般会拍七八条，提交最好的两条给剧方选择。群演得反复排队形，反复跑。这种大全景，每次还都得跑出画，巨累。”
九仙暗自记下了：“还有这么多学问呢，你真厉害。我要学的还太多了。”
刘禹锡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混了两年了，还没走出群演圈子，可不得把行规整清楚些吗。”
九仙迟疑了几秒，试探地问：“其实你长得很上镜，又有能力，为什么不走出这个圈子，奋力一搏呢？”
刘禹锡把最后一口米饭塞进嘴里，嚼了很久，久到九仙以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却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九仙立刻明白了。他一定破釜沉舟过，结果失败了，于是他退回了自己的舒适圈，磨光了棱角，心里虽然并不安于现状，身体却宁愿做这个群演达人。
那一定是一次很惨烈的失败吧。
“对不起，我无意探听你的情况。我纯粹替你感到可惜，在这里，再好的演技也是一种浪费吧。”九仙惋惜地说。
刘禹锡却摇摇头：“我不是学表演的，我学的是机械维修工程。大二的时候，我加入了学校戏剧社，我爱上了表演，一发不可收拾了。虽然群演看似浪费光阴，但我对表演的所有认知，都来自群演经验。”
“没有台词，绝大多数时间无需眼神和表情，导演让干嘛就干嘛，这样也能磨练演技？”香九仙并不相信。
“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吗？”刘禹锡突然问。
清明上河图虽然也出自宋，却是徽宗时期的张择端所画，比九仙身处的仁宗时期晚了快百年。她对此画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原主的记忆。
“听说过，没见过。”九仙如实回答。
“画里几千个人物，对我们来说，和画中一花一物一鸟并没有区别。但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脸上也有自己的表情，心里也有自己的心事。我们不在乎，不代表他们不重要。”
说这番话的刘禹锡，非常认真，似乎在描述一件神圣的事物。
九仙当下便懂了。哪怕一个群演只是镜头的几千分之一，他也是鲜活的、有思想的、有故事的。
群演对整部戏不重要，但演员可以自己创造小传，进行素描，打造人物的背景。
“只要你相信你是那个人，并表演那个人，这就是对演技的磨练。”他接着说，“没有无效的表演，只有糟糕的表演。”
没有无效的表演，只有糟糕的表演。这句话，让九仙的内心很震动。
这时，工作人员来催他们去换衣服，二人赶紧把空饭盒放到回收站，三步并两步地赶去服装间。
他们被带到一个挺大的摄影棚，一看就是医院门诊中心的布景。
“一会儿你们就听安排找好自己的位子，扮演病号和家属。内科门诊，表情别太夸张，自己琢磨下自己来看啥病。”导演是个大胡子，说话中气很足。
在他的安排下，装扮好的群演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候诊室里，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九仙和刘禹锡被安排到一起，导演建议他们演一对看病的夫妻，其它自定义。
“你病还是我病？”九仙问。
“我吧，你别遭罪了。”刘禹锡开玩笑道。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候诊室”。
刘禹锡用胳膊碰了碰九仙：“你仇家来了。”
九仙也看见了，她迅速收回了目光。
赵莹的助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九仙心一紧。不会追到这儿来整她吧？自己也没这么重要啊！
正在侥幸，助理在大胡子导演耳边说了些什么，大胡子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完了。九仙在心里直呼倒霉。怎么那一幕就给她撞上了。
果然，大胡子跟身边工作人员说了句啥，工作人员就径直过来了。
“导演说人有点多，你俩去别的场吧。”说完，工作人员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