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双眼睛盯着格雷特看。
背着女儿的父亲,身体干瘦,脊背伛偻,努力展开算不上宽阔的肩膀,想让小女儿趴得舒服一点。 抱着儿子的母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蜷缩着靠在墙上,还在轻轻拍抚着怀中小儿。 搀着母亲的女儿,用稚嫩的肩膀努力顶住母亲肩头,不让妇人倒在地面上…… 一个个病人,一个个病人家属。 幼年的,青年的,壮年的,头发花白的。 这间屋子,是埃尔文长老在城里的居所,也是自然之神教团经常聚会的所在。此时此刻,教团里至少有五个人在忙碌。可是牧师每天的治疗术终究有限,再怎么忙,再怎么辛苦,也应付不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患者。 甚至,因为埃尔文长老停下治疗,和格雷特说话,人群里,骚动由近及远,由小而大,顿时像海浪一样汹涌起来。 “长老,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妈妈……” “我儿子快死了……求你看看他……看看他……” 人潮挤挤挨挨地往前涌动。一只只渴望的手,干瘦的,皱缩的,衣衫破烂的,摇晃着伸了过来,几乎要抓到格雷特脸上。埃尔文长老下意识地拽了把格雷特,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小格雷特,不行啊,不能这样丢下他们走掉……” “可是不走更不行!”
格雷特用力拖他。“老师,这么大的瘟疫,必须全城一起动起来!城主跑掉了,我们必须靠自己了!光靠治疗者不行,光靠我们,不行!”
他的眼睛里冒着火,手臂颤抖,呼吸急促。此情此景他曾经见过,并且,是前世穿越前不久刚刚直面过—— 病人家属拼命地推挤着,争抢着,想要得到一张病床,或者至少是一个被诊治的机会;而精疲力尽的医生们,带着哭腔大喊“我们也没有办法……” 更可怕的是,那时候的他们,面对的并不是肠道传染病,而是呼吸系统的疾病。病毒由飞沫传播,而在一线面对病人的他们,仅有的防护,只是薄薄的医用口罩…… 那一次,在支援到来之前,是他们先用血肉之躯填了上去。一批一批,前赴后继。 “老师!我见过这样的大疫!我知道该怎么做!老师,你信我!”
他见过,他亲历过,他抗击过。 将近20年前的那一次,他还是学生,被师长们护在身后、挡在校门内; 大地震那一次,他刚刚成为住院医,没有资格被抽调,只能在老师们被调走之后,坚守阵地,咬牙顶上; 不久之前那一次,他找出了前辈用过的防护服,白衣执甲,冲锋在前…… 但是,如果没有全社会的支援,没有众志成城全民抗疫,那一次,每一次,最后都只会成为无望的牺牲,不会有例外。 埃尔文长老站直身体。他前些天一直在城外忙那个堆肥的项目,选择挖坑地点,形状,深度,堆肥方式,一样一样都要设计、都要记录,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忙到今天,头一天带着人回城,就被茫茫多的病人堵在了家里。 哪怕多年经验让他惊觉不对,可是,面对这么多求助的病患,他实在没法下决心脱身。再说不是有城主府么——直到刚才,小格雷特奔了过来,告诉他城主出城的消息。 埃尔文长老看着面前摇晃的手臂,看着从小屋门口排到巷尾的人流,看着他的同袍们——安东尼惨白的脸色,艾文额头断线珠子般的汗水,乔安娜脸颊边黯淡的红痕…… 他们都累了。 他们,都已经,快要消耗到极限。 他转向格雷特: “我跟你一起去。要找谁,要做什么,你说,我来做!”
埃尔文长老登高一呼,果然效果拔群。他身为8级牧师,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是哈特兰城施法者的顶点——泉水女神神殿的大神官7级,光头主教也是7级。至于法师塔的主持者,格尔曼法师,只有可怜的5级…… 差不多一小时后,战神神殿的主教,城卫军的大队长,城里硕果仅存、还没跑路的沃恩男爵,里维爵士,还有几家富商,齐集城卫军军营。格雷特点名叫的食品商、染坊主人、建筑行会首领、首饰匠之类,也茫然地坐在下面长桌上,瑟瑟发抖。 “……泉水神殿呢?”
格雷特等来等去,没等到泉水女神神殿来人,悄声问。埃尔文长老已经打听了一圈,此时压低声音:
“嘘,他们前天就关门了……据说从神官到卫士病倒一片……” “所以把我们叫来干什么!”沃恩男爵在这里身份最高,脾气也急,第一个发问。“主教大人,您能不能去我们家看看——有好几个人不舒服……”
“对啊!还有我们家!”“我们家——” 现场哗啦一乱。见此情形,埃尔文长老向前一步,高举橡木杖,往地面上重重一顿: “轰”的一声,满厅东倒西歪,宛如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因为这是瘟疫!大瘟疫!”
老头儿吼起来中气十足,整个厅堂里嗡嗡作响,格雷特强忍着才没有捂耳朵:
“不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整个城市,至少要死三分之一的人!格雷特,你来说!”他往旁边一闪,把格雷特显了出来。几十双眼睛一起看过去,见长老背后伫立着一个少年,打扮颇为奇异:手里握着自然神教标志性的橡木杖,身穿长袍,长袍上斜斜绣了一支魔杖——光看这袍子,却是个标准的1级法师。 这人是谁? 有信息灵通的,自然知道城里前些天出了个法师学徒,还被自然神教的长老收为弟子;有信息不灵通的,还在交头接耳,找人打听。格雷特已经往侧面挪了两步,站到一块先前让人搬来的木板前,朗声道: “因为照着现在的治疗法子,病人只会越来越多,而治疗者的力量永远跟不上!——老师,我们教团,一天能治几个人?”
“这个要看病人轻重的——” “如果都是拉了一两天,起不了床的病人呢?”
埃尔文长老默算了一下。“那至少要二级牧师,一天才能治好一个。算上你我,教团里一共十四个人,等级不一……嗯,30到35个人吧,不会超过40个。”
“主教大人,战神神殿呢?”
“也差不多吧。”
“那么,前天有多少病人?昨天又有多少?各位大人,你们知道光是今天,城里就有多少个病人了么?!”
格雷特的声音蓦然高扬。大厅里猛然一静,只有埃尔文长老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仿佛是在为弟子做注脚: “前天我们一共医治了九个病人。昨天,二十八个。今天,光我看见的,就超过一百——” “前天,五个。昨天,十九个。”
光头主教低沉地接上:“今天,超过一百。”
他们一边说,格雷特一边手掌连挥,在白板上用魔法伎俩染出折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折线牵动:第一天,十四名,第二天,四十七名,第三天,两百名!照着这个趋势,第四天呢?第五天,第六天呢? 格雷特也在想这个问题。痢疾的r0是多少?传染数量计算公式是啥?死亡比率是多少?明天、后天、再后天,会有多少人生病,可能死多少人? 不管了随便填吧!反正这儿也没人懂—— 他再次挥手。黑色线条为底的图标上,鲜红的折线高高飞跃,第四天,六百名,第五天,一千五百名,第六天,五千名!线条陡峭得触目惊心,远远超过了一百人处,那条代表生命的绿色横线! “我们治不了那么多人!放任不管的话,谁也救不了那么多人!先生们,不想让你、你的家人、你的亲友病倒病死,我们要立刻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