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恩·马德兰在教堂里团团乱转。 米里亚主教走之前他就觉得不好。3000磅谷子,3000磅够什么用啊!比任务要求的数字少了一大半! 如果是村民交粮,一定会被打死;哪怕是主教大人,落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里,也讨不了好! “主教,主教你把地窖里的谷子一起拉走吧!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您自己保住了,才能去搭救别人啊!”
他拦在面前苦苦哀求。嘴唇都磨破了,口水都说干了,米里亚主教只是微微一笑: “主说,你要以诚信待人,不可欺骗信任你的人。吉恩,那些村民托付给我的,不单是种子,还有明年能活下去的希望,还有他们对主的信任。”
而这样的信任,无论如何,也是不可以被辜负的。 吉恩苦劝无果,只能看着村民们把一袋袋粮食装车,跟在主教身后推了就走。他犹豫,再犹豫,猛然一跺脚奔进房里,抱出一对银烛台,往主教怀里塞: “大人,您带着这个!万一,万一……” 他说不下去。但是,从米里亚主教微笑的眼睛里,他已经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万一上面动怒,有这样一件贵重东西,也可以保住自己不用受苦…… “呵呵,这我就不拿了。”
然而,在吉恩期盼的目光里,老人还是把烛台推了回去: “这是你的东西,我拿它做什么?”
“这是您的!是您赐给我的!”
吉恩压着嗓子低吼。米里亚主教却笑得更加慈祥了: “这是我把你的灵魂赎买出来,交到主手里的代价。吉恩,答应我,保存着它,每次看到它,都要记住你和主的约定。”
“是的,主教大人,我一定记着……” 吉恩连连点头。他粗壮的手指握紧烛台,稍一祈祷,烛台上就升起了淡淡的白光。米里亚主教轻轻点头,笑得更加慈祥: “这样我就放心了。记住啊,记住主的仁慈,一定不要坠入黑暗!”
他一去不回。吉恩抱着那对银烛台,看着车队迤逦而去,只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 看着太阳从初升到天顶,再从天顶到渐渐西斜; 看着一对骑兵耀武扬威,冲进教堂,到处翻找; 再看着第二队人到来,拉走了教堂地窖里所有的粮食…… 下意识的,他用擦地的破布,把怀里的银烛台裹了又裹,压在身下。 地窖一扫而空,骑兵们来了又去。吉恩蜷缩在空荡荡的地窖角落里,眼神呆滞。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两个焦急的村民摇醒: “你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米里亚主教,要被他们烧死了!”
吉恩一跃而起,抱着裹成一团的银烛台,飞快地冲了出去。 呼哧,呼哧。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和骑士一样的强健体魄,也跑到肺部几乎炸开。近了,近了,森严的军营近了,离着圣辉的帐篷近了—— 那是什么? 那一柱翻滚的黑烟,是什么?! 黑烟周围为什么还拥挤着这么多人,为什么,他认识的几个村民,远远的跪着在哭?! “你来晚了……吉恩,你来晚了……” 跪着哭的村民里面,就有那个雨夜,过来存麦子的两个领头人。他们只喊了这么一声,就把头埋了下去,涕泗横流。 吉恩呆呆的看着他们。好半天,发出一声长嚎。他掏出那对烛台,发疯一般扯掉上面的破布,笔直冲向营门口: “米里亚主教是无辜的!是无辜的!”
他高高举起烛台,让夕阳的光芒照在上面,一片灿烂: “是我,是我!是我偷偷卖掉了军粮,换了这对烛台!你们放了他!放了他……” “唉……” 营门口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一道碗口粗的白光笔直射出,打在吉恩胸前,把他连人带烛台打飞了出去。 “律令:禁锢。”
一声清喝。吉恩顿时觉得全身僵硬,爬不起来,开不了口,甚至连手指头都没法动弹一下。营地里长袍飘飘,走出一位和米里亚同样打扮的主教,低头望他: “米里亚不是因为少了军粮被处刑。你别嚷嚷,走远一点,不要被他们一起抓去——听明白了?明白了就眨眨眼睛,等火刑结束,你再来为他收尸。”
吉恩不明白。但是他知道,这位陌生的主教是为他好。而且,米里亚主教,也不能没有一个收尸的人…… 他乖乖的眨了眨眼睛。那位主教一声轻叹,转身离去。好半天,吉恩才感到自己手脚能动,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后退,后退,紧紧抱着烛台,退回到比村民们更远的地方。然后,凝望远处高高架起的柴堆,长嚎一声,扑通跪下: “主教是清白的啊!是清白的啊!你们看,圣光!他身上还有圣光!你们是在烧死一位圣徒啊啊啊啊!”
他以头抢地,长号不止。也许是因为离的太远,也或许是因为有人嘱咐过,军营当中,并没有人出来搭理他。 直到火焰渐渐熄灭,直到火星架周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剩下几个士兵。吉恩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和他们商量: “这位兄弟……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收个尸?”
“滚滚滚!”
看守行刑地的小队长不耐烦的轰他。吉恩退了一步,脸上笑得更加恭敬,腰弯得更低: “这位兄弟,求您行行好……毕竟也是教廷的人,死都死了,这样暴尸荒野,也有损教廷的威严……” “什么威严?”
小队长吊起一边眼角。他被熏烤了一个下午,又是热,又是臭,又是呛,心情正在烦躁。手指不耐烦地搓了搓,见面前这人毫无反应,提高声音呵斥: “一个异端,烧死了就烧死了,有什么威严?你还想给他收尸?说,你是不是异端的同党?”
声音越说越高。果然,最后一句刚说完,就有人跟着喝问: “什么情况?”
“大人,这里有一个异端的同党!”
小队长高声禀报。身后脚步沉重,一位骑士盔甲铿锵,大步近前。目光威严的扫视一遍,冷哼一声: “就是他?拿下!”
小队长应了一声上前就要抓人。电光石火之间,吉恩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俯伏在地。他高高举起那对烛台,暗自祈祷,让上面闪耀出一点圣光: “大人!求您开恩啊大人!这是小人一点心意,求您把它贡献给神,给主教大人一点体面!”
骑士“咦”了一声,挥一挥手。两个士兵立刻止步,小队长取走那对烛台,躬身奉到骑士面前: “大人,您看这……” “这乡下的穷鬼,倒还挺有钱的。”
骑士小声咕哝一句,背着手,慢慢走开。小队长赶快捧着银烛台跟上,身后,士兵们哗啦啦跟上一串,火刑场周围,很快就没有了守军。 吉恩瘫跪在地上,看着烛台上的圣光慢慢黯淡,慢慢远去。他的眼神也一点点暗了下来,仿佛自己和米里亚主教的约定、和光辉之主的约定,也随之远离自己了一般—— “喂,小子!”
小队长不甘心地盯着手中的烛台,忽然止步。他把烛台往士兵手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吉恩面前: “你别想着把他葬在教堂墓地啊!像他这样的异端——还有你这样的异端助手,是要开除教籍,处以绝罚的!”
吉恩目光空空洞洞的,恍若无闻。直到人都走光,他才长嚎一声,扑到柴堆上,七手八脚地开始刨: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火堆熄灭,余灰仍然滚烫。吉恩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跪在灰堆上,双手奋力往下刨去。捧起一捧灰烬,放到旁边,再捧起一捧灰烬,放到旁边…… 没两下,十指和掌心就烫起了燎泡,再两下,皮开肉烂。吉恩却不在意,一心一意地在灰堆里刨着,好一会儿,从灰堆里捧起一块骨头,泪如雨下: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绝大多数人骨,在附加了神术的烈焰之下,都已经化为灰烬和颗粒,混在柴灰当中,不可辨识。然而,吉恩捧起的这块骨头,却形状完整,坚硬凝实,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在主教大人带他朝拜过的大教堂中,在主教大人讲给他听过的故事中,这是,只有成为了圣徒的人,才能凝结出来的圣骨。 “他是圣徒啊……你们烧死的,真的是一位圣徒啊……” 他俯伏在柴堆上,嚎咷痛哭。好久好久,才被大着胆子上前的村民们拉了起来,劝下柴堆。他手里捧着那块圣骨,浑浑噩噩地看着村民们一铲一铲,撮起那些灰烬,装进木匣—— “吉恩!你的手!——你给自己治一治啊!”
吉恩茫然地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默默闭眼,轻声祷告。一遍,两遍,无论几遍,都没有治疗术的光芒,落到自己手指上。 “哦……我是异端。”
他轻轻地说着,咧开一个微笑。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怖: “我是异端的助手。我这样的人,要被开除教籍,处以绝罚的……我用不了神术……”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从村民手里接过木匣,把圣骨放进匣中盖好。抱着匣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荒野中去: “主教大人,我带你去找个墓地……找个墓地……教堂旁边的墓地不给葬了……我们去找一个好的……” 他在暮色中慢慢走远。身后,一群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拉着板车跟在身后。走过一个夜晚,又走过半个白天,吉恩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教堂附近的村落: “马德兰侍祭,把主教大人葬在这儿吧。”
两个村民胆怯地上来搭话: “这里有我们村子的墓地,我们祖祖辈辈,都葬在这里……比不上教堂,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嫌弃……” “嫌弃?我不嫌弃,主教大人也不会嫌弃。”
吉恩低头抚过木匣表面,在上面留下一片血迹和黑灰: “就这里吧,这里很好,很好……” 不用怎么招呼,村民们已经齐聚墓地。挖坑的挖坑,捡石头的捡石头。哪怕三四岁的小孩子,也在大人指挥下,帮忙拔掉周边的野草。 吉恩俯下身子,把装着圣骨的木匣放进周边垒了一圈石头的墓穴里,立刻就有人帮着填土。一切完成,才有人抱了个小男孩过来: “马德兰侍祭,能不能麻烦您看看孩子……这孩子烧了两天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治疗术了。”
吉恩低着头伸出手。手上,皮焦肉烂,经过一天一夜的耽搁,有些地方已经流脓: “我是异端,他们说,我要被开除教籍,处以绝罚的……我已经不能用治疗术了……” 此起彼伏的哀叹声响成一片。忽然,村里最健壮的小伙子,恶狠狠啐了一声: “他们说你不能你就不能?!光辉之主要真看着,还不一个雷劈死他们!光辉之主要是没看着,凭什么他们说了,你就不能?!”
“是啊!”
“是啊是啊!”
吉恩·马德兰慢慢抬起视线。空洞的眼底,逐渐亮起了一点亮光: 那是米里亚主教的墓碑,一块普普通通的木板,上面由他亲手写着“这里葬着一个好人”; 那是木匣当中的圣骨,哪怕埋在灰烬当中,也仍然泛着淡淡的银光; 那是火刑架的烈焰和黑烟当中,一直到死,不曾熄灭的圣光! “他们说我不能。可是,他们,他们是什么?!”
他忽然抬手。曲臂,回腕,在胸口划了一个圆圈,圆圈周围连点七点: 一瞬间,雪亮的圣光,从他皮肉焦黑的指掌间迸发。所到之处,伤口愈合,焦痂脱落: “我的信仰,我的神术,来自于光辉之主,并非来自于教廷!!!”
**** 今天把自己写哭了好几次…… 泪汪汪伸爪爪,求订阅,求月票,求推荐票,求书评,求各种…… ps:冉·阿让(Jean Valjean),当市长时候用的名字是马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