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江随被闹钟叫醒,隔壁屋子一阵鸡飞狗跳,显然是小男孩周应知起床了。江随在这聒噪中洗漱完,提起书包下楼。 楼下餐桌上,小米粥冒着热气,包子煎得油光闪闪。 “阿随不要急,吃饱些!”
陶姨提醒着。她是家里的保姆,今年五十岁,在这做事好多年,谁都给她几分敬重。 江随点头应着,越嚼越快,几分钟内吃掉三个生煎包。 陶姨冲着楼梯口呼喊:“知知,小知知诶——” “还活着呢!”
楼上传来小男孩的叫声。 一分钟后,周应知小猴子一般蹿下来,穿个大红的套头衫,一头乱毛格外招摇,书包在他背上一蹦三跳。 看见江随,他晃着大脑袋跑过去,笑得见牙不见眼:“姐,你今天真漂亮,肌肤雪白似鸡蛋,秀发柔顺有光泽,就跟那黑芝麻糊似的……啊,你坐在这里的模样,好像一只美丽高贵的白天鹅,在清晨的阳光里舒展着雪白的……” “知知,闭嘴。”
周应知失望地扭了两圈身子,“借我点钱呗,我穷得要卖裤子了!”
他上个月调皮捣蛋过头,被老师一状告了,一向宽容过头的老妈大概刚好心情不佳,一个电话远程禁了他的零花钱,导致他最近捉襟见肘,活生生从富贵人家的小少爷过成了省吃俭用的可怜蛋,如今唯一的指望只有这个便宜姐姐江随。 江随问:“要钱做什么?”
“买点儿复习资料,这不快考试了嘛,我打算勒紧裤腰带奋斗一把,争取数学考个第一给你长长脸。”
周小少爷信口胡诌。 “好巧,我也要买书。”
江随喝完最后一口粥,像薅狗毛似的在他的大脑袋上薅了一爪子,“你放学来高中部找我,老地方见。”
她提起书包走了。 “……” 周应知懵了三秒,反手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江随出了门,外头已经很热闹,都是赶着上班上学的邻居。这一处是市区的老巷子,地段好,全是过时的旧房子,房价却不低。 从巷口出去就是街道,再远一点儿是商业区。 一辆黑色汽车驶过来,在巷口停下,后车门打开,穿风衣的中年女人走下来,妆容精致的脸绽开笑:“阿随小美女!”
是她的后妈周蔓。 江随很惊讶,走过去:“周阿姨,不是下周么?”
周蔓说:“改行程了,等会中午就要飞,正好顺路瞄一眼你爸。”
江随父亲江放是师大哲学系的副教授,搞中哲的,这一年都在日本访学。 江放和周蔓是神奇的一对,一个是随性温和的学术书生,一个是雷厉风行的商场强人,据说当年一起坐飞机相识,两人性情迥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小孩都持放养态度,只要老师不找就任由大家各自安好。 结婚后夫妻二人住在新区,这处老宅是周蔓母亲留下的,周应知很早就被丢在这,江随后来搬来,由陶姨照顾他们两小孩,一家人极少相聚,相安无事过了四年。 她们说话时,车里另外两个人也下来了。前面那个是周蔓的助理小赵,江随认识他,小赵开了后备箱,江随的目光落到他身后。 一个高高的男生站在那,站姿松松垮垮,好像刚睡醒似的,没什么精神。他穿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袖,下头是同色的锁口运动裤,不知是不是腿太长了,那裤子似乎短了一截。 他脚上更夸张,这样凉飕飕的秋天,居然还穿着一双夏天的人字拖。 这身打扮不像远道而来,倒像要去家门口的老浴室搓澡去,随意得很。他侧身站着,江随看到了他左脚踝上的刺青,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晰,好像是一串字母:LI…… 她盯着看,那只脚突然动了。 他将书包挂到肩上,往前走了两步,从后备箱拎出一辆很旧的折叠山地车。 周蔓说:“那是知知他小舅,下午小赵送他报到,我跟你们老孙通过电话了。”
江随已经猜到。之前周蔓提过这事。 江随还盯着那脚踝看,对方似有所感地转过身,漆黑的眉抬了抬,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周蔓并没有给他们彼此做介绍,直接就说:“小赵,你先领他过去,家里有人呢。”
“哎。”
那脚踝越来越远,江随一直没看清楚。 周蔓问:“看出什么来了?”
江随摇头:“没什么。”
“不想说?行,”周蔓心知肚明地笑了一下,“他如果在学校桶篓子,你兜着点,别总让你们老孙给我打电话,老孙这人负责是负责,就是太烦,我一听他讲话就尿急。”
江随被她逗笑:“我怎么兜啊?”
“随便!”
周蔓毫不在意,就这么把一个千斤顶扔江随兜里了。 周一格外漫长,上午四节课尤其煎熬,幸好有个午觉可以睡。上课前五分钟,江随被同桌林琳吼醒,看见班主任老孙领着一个人进了教室的前门。 她看一眼就认出来。 他在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卫衣,脚上的人字拖换成了浅口的帆布球鞋,旧书包仍挂在左肩上。 老孙站到讲台前,猛地敲了一下黑板擦:“都安静了,一天就知道瞎吵吵,精力这么旺盛不如多做两套卷子!”
班上寂静了一秒,大家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老孙身上。 老孙缓了缓脸色,慈祥起来:“我说件事,咱班转来一位新同学,今后就和我们大家一起学习,希望大家团结友爱、友好相处、共同进步!”
老孙说话总是这一套,对于这种“站在讲台呼唤爱”的行为,大家学会了自动屏蔽。 这个年纪的女生但凡看到长得帅的,多少都会受吸引,而男生纯粹是对任何新事物都保持一分钟的好奇,所以双方兴致勃勃地盯着讲台上的新同学。 “来,你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说说你叫什么,喜欢什么学科,还有啊兴趣爱好……”老孙往旁边挪,正要让出讲台中心位置,人家已经介绍完了—— “周池,没什么爱好。”
嗓音偏低,语气温温和和,只是有些散漫。 他个高,又瘦,眉眼长得很夺目,也许是因为单眼皮的缘故,微微抬着下巴时整张脸庞有些冷峭,讲完这几个字他唇角翘了翘,笑容短暂敷衍。 底下男生看不惯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做派,暗嘘:“很吊咯。”
有些活跃大胆的女生则交头接耳对他的长相评头论足。 “很高诶,单眼皮单得很标准!”
“他嘴唇好好看啊。”
“头发再剪剪应该会更好,感觉他超适合寸头,特别短的那种……” “很帅是不是?”
林琳揪了揪江随的袖子,“不知道从哪儿转来的啊。”
江随一面往上扯袖子,一面思考要不要告诉林琳这人是她小舅舅,名义上的。 虽然有点扯淡,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讲台上被无视的老孙说话了:“那这样,周池你就暂时坐那,等下次换座位再说。”
他指着窗边那组的最后一排。 周池提着书包走过去。 有个瘦猴似的男生正呼呼大睡,教室里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他。老孙暴喝一声:“张焕明!昨晚做贼去了,赶紧起来!”
张焕明睡梦里被惊雷劈了一道,懵懵地醒来,看着突然多出来的同桌。 “哎呦我操——” 四周一阵笑。 周池的存在感很强,即使他坐的角落并不起眼,也并不妨碍有人对他感兴趣,整个下午从后门绕出去上厕所的女生比平时多了几倍。 江随正在吃饼干,听见林琳说:“果然如我所料,赵栩儿又不甘寂寞了,年纪轻轻尿频尿急,摆明有问题!我可算发现了,她就好这一口,谈的几个男的都是这类型的……” 江随想问这类型是哪类型,但是上课铃响了。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大家抖擞精神熬完语文老师的絮絮叨叨,终于放学。 江随今天值日。 这学期她在的值日小组是四个女生,她负责倒垃圾。 整栋楼除了值日生几乎都走光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住宿生稀稀拉拉出了大门往食堂走。 江随洗了垃圾桶,往回走,前面藤架下有个人,灰色卫衣、黑裤子、浅口帆布鞋。 他倚着藤架,半边身子笼在夕阳的余光里,一手捏着手机,另一手也没闲着…… 指间夹着烟。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讲了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将手机丢到腿边的长凳上,低头抽烟。 江随手里的垃圾桶没晾干,残留的水滴沿着桶底落到地面。 她看了一会,转身进了教学楼的侧门,等她收好书包再下楼,那个人已经走了。 周应知在高中部大门口的饮料店和江随碰上头,因为早上的谎话,他不得不跟着江随去了一趟书店,装模作样选了两本资料书。 天擦黑,姐弟俩往家走。 周应知一路吐槽:“我妈也太过分了,这才什么时候啊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小阁楼明明是我的地盘,问也不问就赏赐给别人了,她以为她老人家是慈禧太后啊……” 江随不太能理解他的愤怒,“那阁楼你也很少去,都积灰了不是么?”
“这不是重点!你不懂,我小舅舅又不是什么好人……”周应知忧愁地啧啧两声,“也不知道他要在咱家住多久,真愁人。”
江随说:“别愁了,这事是你妈决定的。”
“你以为我妈乐意?”
周应知说,“要不是我外公临终那会儿死乞白赖,就我妈那铁石心肠肯定不会管,又不是一个妈生的,她那人可讨厌小孩了,多亏我从小坚韧勇敢、自立自强,不然都不知道被扔到哪个垃圾桶去了。”
江随:“……” “小舅舅……”这称呼不太习惯,她改口,“他怎么不好了?”
“坏呗,不做好事呗,尽知道欺负人。”
“怎么听着像你?”
周应知噎了下,一把辛酸泪,“你是亲姐不?”
不等江随扎刀,他自己认清真相,“好吧,不是。”
江随也不说话,好笑地看着他。 周应知都习惯了,江随就是这样,看上去很温柔,有时冷不丁就对他毒舌一下。他觉得一个男孩不应该跟她计较:“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没他坏。”
江随问:“他还做什么坏事了?”
“多了去了。”
周应知说,“你说,他一个人在眉城过得好好的,我妈为啥突然给他转这边来?”
“为什么?”
“打架闹出事了呗。”
周应知神秘兮兮地扬了扬眉毛,说,“为个女的。”
啊。 江随顿了一顿,明白了。 “早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