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陌听见眠陡然提出的要求,眼睫很轻地动了动,落在那双极浅的眼眸里,如落在冰棱上的蝴蝶微微扑扇翅膀,他并没有思考多久,就从善如流地抬起双手,沿着对方身上那件丝滑衬衫而上,指缝里流入长而黑的秀发,最终捧住了漂亮男人的面颊。 衬衫布料很薄,怪物体温又偏高,被迟陌的掌心覆上,在这冷冬的季节,莫名带来一种激灵战栗感,可他不仅没躲、反而好整以暇地顺势弯腰,随对方力道将自己压得更低—— 两人的呼吸相撞,由对方的气味与空气一起进入鼻腔、涌入肺部。 怪物略显惬意地微敛眼眸。 直到微凉的唇落在额中央。 这吻落在怪物意料之外的地方,他不禁一顿,在迟陌亲完松开手的刹那,条件反射握住对方手腕,欲要纠正这错误的奖励,方才安静下来的纪伯伦又忽然冒出一句话: “迟少爷,我收到一条特殊短讯。”
迟陌右手被怪物捉着,脑袋却已经朝它的方向偏去,发出询问声,“嗯?”
眠不太高兴他的注意力总被那破旧机器人挪走,将他下巴拧回这边时,黑色丝线自衬衫下摆流泻,朝着纪伯伦倾泻而去。 “主人曾经给我下达过「最后一条指令」,按照程序命令,从那之后,来自她的短讯消息我有权替您做拒接与删除处理,但鉴于消息内容特殊,我认为您有必要——” 话到一半。 机器人能发声的零件部位被丝线堵得严严实实,只能用红色电子眼闪烁出‘警报’频率。 忽然听不见下文的青年疑惑地动了动脑袋,条件反射地向室内另一个能看到的同伴求助,“眠?纪伯伦它是怎么了?”
怪物用拇指指腹不悦地来回摩挲过他的下巴,直到将那苍白肌肤按出明显的红印,半晌后,默不作声地解开了对机器人的禁锢,任由它继续说话。 “……我认为您有必要知晓。”
纪伯伦扫描了半天没找到袭击者,因为并不具有安保模式,便将方才的内容优先级置顶。 “最后一条指令内容是什么?你说的特殊消息内容又是什么?”
迟陌如此道。 “最后一条指令下达时间在距今十八天以前,我的秘密设定程序被触发,需要完成「毁灭禁锢、释放他自由」的任务;而特殊消息内容则来自五分钟以前,主人以相同的通讯频道发出一条消息,指定与您联系,内容为「迟陌,如果不想母亲死掉的话,就来这里见我」,定位地址为郊区汨河口。”
机械音按部就班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可迟陌听完,困惑却更盛。 “毁灭禁锢、释放……自由?”
他不解地重复。 倒是一直在盯着他看、视线流连在他双唇上,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掠夺真正奖励的怪物姗姗转移注意力,悠悠道: “哦?所以那场火是你放的?”
真有意思。 他想,迟陌那位母亲将他的儿子称为怪物、亲自把他关在那名为囚笼的家里二十多年,如今却忽然命令陪伴他的机器人毁掉这一切,还他自由。 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回忆着,想起来那次在研究所里见到李慈,她身上溢出了恐惧与保护欲,当时她的反应是将这小瞎子赶回家里、远离怪物,如此才能安全,而今做出完全相反的举动,难道也是……出于保护吗? “是。”
纪伯伦肯定了怪物的猜测,察觉到听完消息的青年陷入长久沉默,它便自觉给出相关解释与建议,一如从前。 “主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触发我出厂就被输入的秘密核心指令,即是她认为自己从此都不能再照顾您、没有再看顾您的能力,既然触发这条指令,想必她陷入了某种麻烦,由此可以分析,后面这条约定您在汨河口见面的消息,大概率并非出自她本人,或者是屈于旁人意志发送,我不建议您赴约。”
倒是挺忠诚。 怪物随心所欲地点评着,随后用一种看戏的眼神觑回迟陌这里。 青年安静了会儿,应当是在消化关于母亲下达最后一条指令与纪伯伦烧毁阁楼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明白了没有,直到他再一次开口,念出另一句话: “‘不想她死去的话,就必须去到那个地方。’纪伯伦,我确实不希望母亲死去,不论发送消息的人是谁,我都需要去汨河口,对吗?”
纪伯伦一板一眼地解释,“也不一定,迟少爷,这种句式常见于[恐.吓]与[绑架]者使用,目的是通过威胁您以达到所求……” 怪物听得颇有些无聊。 他好像知道究竟是谁将迟陌的性子教得这么古怪了,人工智能以逻辑运算推理万物、又只给他灌输人类美好虚伪的品德观,或许教导者寄希望于他能变成温暖、美好又理智的人,可事实是他变成了结合那冰冷与理想的异类。 果然,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迟陌开口,似乎要同纪伯伦讨论关于子不救母的伦理判定与故事。 “通常而言,赴约确实是您身为孩子该做的,但是在主人已经身处危险的情况——” “安静。”
眠的声音不紧不慢传出时,伴随黑色丝线以迅疾速度将那破旧机器人团成看不清原样的黑色球体,而始作俑者指尖沿着身前青年的下颌骨滑落,落到耳畔,忽然被那柔软的、雪白的耳垂吸引,于是饶有兴致地捏了捏。 将机器人物理噤声的怪物自动接过教导的任务,笑吟吟地出声道: “迟陌。”
“嗯?”
“你想去吗?”
怪物力道并不怎么收敛,三两下就将那雪色柔软捏成桃红色,看着看着,奇怪的食欲又翻涌上来,于是他凑了过去,以唇齿替代指尖,咬下去之前,他灼热的气息落在迟陌颈间。 “想去,还是不想去,你只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行。”
- “他会来吗?”
汨河口。 在谢离的建议下,将这里选定为怪物新埋骨地的石湛听见柳莺啼不太确定的询问声,只沉默地去看远处站在堤坝边、在观潮水的李慈背影。 因为对方自己申请了呆在这里等迟陌到来,是为了这城市未来的发展和和平牺牲自己的家庭,而眼下能将怪物诱来这里消灭又是他们唯一能抢在议会决策前力挽狂澜的事情,哪怕这陷阱……非常简陋。 “我不知道,”石湛说,“但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拯救这座城市不被怪物占领的最后希望。 在旁边跟着其他组员一起操作人工智能、看着他们正在通过计算确认旁边埋着的炸.药量不会炸毁堤坝、从而导致海水倒流引发自然灾害,谢离推了推自己佩戴的能够同步计算结果的平光眼镜,不怎么在意地看了石湛与柳莺啼一眼。 他们当然会来—— 他想,如果不来,这盛大的烟火,岂不是只能成为李主任一个人的欢送礼?这未免也太可惜了。 想到上次跟眠见面时、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调虎离山,临时往回处赶的样子,谢离镜片下的眼眸里瞳孔倏然因兴奋而放大。 只要能将那人类诱来,弑神……也成了他能得到的奖励呢。 “嗯?”
同一时间。 眠与迟陌一同走出那栋别墅,在海棠与梨花凭借轻薄花瓣、营造簌簌飘雪景象时,石榴不甘寂寞地伸长枝条,想将最红最艳的那朵花簪在怪物头顶,只是被那双黑金色双眸瞥了眼,便瑟瑟发抖地推开,到一半不知怎么,退而求其次地将那朵石榴花落到那眼盲青年的耳侧。 怪物忽而扬了下眉头,看着迟陌无意识摸了摸耳朵上别的花,露出茫然的模样,面上笑意变化,成为似笑非笑的模样,倒像是应允了这几株植物的行为。 石榴莫名得了赞许,等时昂首挺胸挤开那两株妖娆祸水,将深深扎入地面的广袤枝条收起、抽离土壤,似小跟班一样悄悄跟上了两人的步伐。 …… 迟陌按照盲杖的导航,往自动驾驶出租区域慢慢走去。 汨河口在这座城的东方,与云水遗迹所在的方向相反,同样也处于郊区,有一片待开发空地,不过光靠走的去那不知到多久,纪伯伦建议他们俩去租借能自动驾驶的车辆。 迟陌对坐车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与父母一起乘坐公交,车上人声鼎沸,乘客摩肩接踵,迟瑞在他耳边吓他如果松开手、走丢的话,就会被人.贩卖掉,被挖心挖肾,而李慈在旁边让他别吓小孩,即便迟陌没有什么反应,也牵起他另一只手,与他说: “坐车的时候不要松开跟爸爸妈妈牵的手,好吗?”
他点头。 于是此刻,抵达目的地后,他便也不自觉朝身旁的怪物摊开掌心,问他:“要牵吗?”
怪物虽然不懂他为何突然亲近,却仍旧颇为愉悦地搭上他的掌心,甚至无师自通地变作十指相扣的状态,欣然应道:“当然。”
- 两小时后。 车辆抵达郊区,拟人的温柔女声提醒,“您好,已抵达目的地,请支付车费145元——”话到一半,穿斑斓花色衬衫的人影进入摄像头扫描范围,一秒钟后,车门紧锁的红光变成绿光,无声开启。 怪物领着青年从车上下来,铆钉款的短靴踩在松软土壤上,便低头看了眼沾上泥泞的鞋侧。 随后,迟陌的盲杖也点到了这并不平整的土路上。 从两人的角度去看,能隐约见到前方不远处一道安静伫立的人影,隔着这点距离,怪物稍稍眯了眯眼睛,随后,唇角弯起一道危险弧度,恍然道: “啊,又是你。”
他一眼看穿了操纵李慈着那副躯壳的主人真面目。 对方同样没有逃的意思,非常自然地操纵着李慈走到他们俩的面前,在迟陌因为有人靠近而做出反应时,李慈直勾勾地看着眠,眼眸里是一层黑色雾气,她出声道: “吾神,能再次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眠习惯地想挥出恶意丝线,那锐利如钢针的锋芒不用一秒就能把面前这具身躯扎成刺猬,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又只停在对方的眼球前。 他略微拖长语调,不咸不淡地应,“但再见到你,我却觉得扫兴呢。”
黑色丝线盘旋在李慈的周围,难得不以破坏为目的,而是蠢蠢欲动地寻找着能够和平侵入这身躯、夺回掌控权的机会。 眠倏然转过头,对迟陌说道,“只要她还活着就行,对吧?”
青年还未来得及回答,李慈、或者说操控她身躯的谢离缓缓摇了摇头,“明明可以直接破坏的,吾神,六千年过去,您似乎又打算重蹈覆辙,将弱点暴露到人类的面前。”
她插着白大褂双兜,走得离眠更近。 那双眼睛里都冒出黑色的雾气,不断地溢出、又消失在空气里,眼侧的青筋血管暴起,犹如两股力量在这身躯里不断做斗争、争夺控制权。 这让李慈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您总信任……人类,可他们却……只想消灭你,人、与怪物,注定不能共存……过了今天、这座城池就会被毁灭,现代人类的先进武器,是您从未见过的强大,一枚、核.弹,足够让您与……这些脆弱人类,共同……埋葬。”
话音落下—— 黑色的丝线刺入她眼侧肌肤之下。 李慈流出血色的眼泪来。 雾气无法再与怪物强大的污染能力对抗,主动从这身躯里退出,于是李慈抽搐着倒地,坠地声将一声很小的“滴”动静掩盖。 唯有迟陌偏了下脑袋。 在他看不见的前方,黑雾凝聚、因脱离李慈的身体,不必再使用她的声音,所以变成一道沙哑低沉的声线,“被人类的欲望所害,您在石棺里自我封印六千年,如今终于重获自由,您何必自取灭亡呢?”
“我千挑万选,才为您选中这片区域,当年海神的后裔仍然沉睡,唯有您的血脉能将它们唤醒,让它们走上陆地、为您战斗,将这座城池变成我们的猎场,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底,让人类再也无法冒犯神的领域、成为我们的奴隶,这才是真神应当降临的世界!”
他以狂热的语气循循善诱,黑雾虔诚而卑微,几乎落在怪物的靴边。 他描绘了一个怪物至上的世界。 然而他的神只一偏头,而后抬脚、将那片黑雾踩到泥泞尘埃里。 碾了碾。 拥有华丽皮囊的怪物懒懒地笑,“会埋葬的,只有你们而已,没有人能杀死我。”
尤其是人类。 “滴滴滴!”
隐秘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迟陌捕捉不到声音的来源,只能不安地朝着四下顾盼,这明显的动作引来怪物的侧目。 “别着急,”他抬起没和迟陌牵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青年的脑袋,仿佛是安抚,“她死不了。”
迟陌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被怪物碾得雾气溢散、甚至都要团成球、哆嗦变化的雾气接上了话: “是吗?”
他才问出这么一句,却蕴含扭曲的笑意,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既然她死不了,那只能请您、请我的神去死了——” “我实在是非常好奇,以人类身躯承载海神力量的您,在这里埋着的炸.药吨量爆.炸时,会是什么样的姿态呀?”
会被炸得七零八落,只剩那双漂亮的、邪异的双眼吗? 即便真的连身躯都强大不已,他又要如何保护这个在意的人类呢?是抱着他拼都拼不起来的尸体癫狂、崩溃,引来海底沉睡的后裔们肆虐这片土地,还是失去理智、被邪异力量支配,将他、将这个城池的所有人类与怪物当作祭品,都为他在意的人类陪葬呢? 都很好啊,这两个结果都超棒啊! 黑雾拖长语调,发出了一种被蹂.躏的快乐声音,不由自主地笑得更开怀,自眠来到这片土地开始,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弑神,或者杀死他在意的人、令他发狂。 啊啊啊—— 这世界上怎么总有这样惹他兴奋的事情啊? 黑雾倾听土壤里早就被李慈倒下时启动的定时炸.药倒计时,声音迷醉而虔诚,“请让我为您献上最诚挚的祝福,祝您与他做一对最幸福的亡命鸳鸯吧~” 三。 二。 一。 黑雾笑着说出一声:“boom~” …… “轰————!!!”
震耳欲聋冲天的爆.炸在入海口附近响起,炸开的烟尘与火光,如蘑菇型的绚丽晚霞,映亮大海的同时,卷起几能刺破天际的狂浪。 天倾地斜,海啸将至。 犹如末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