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大地和青山都白茫茫的一片。 晋军因为早就做好了长期对峙的准备,所以冬衣和取暖之物早就准备好,在入冬之后就换上了。 大营中,士卒们一边清扫积雪,一边攥着雪球打起了雪仗。 拓跋昊站在营中看着众人相互砸雪球觉得很新奇,因为这种事情,在青唐营中绝对看不到。 晋军之中军纪森严,但各级将领见到之后,对于这种事情却都不禁止,倒是有些意思。 就连傅津川身边的那些扈从,牙兵都参与其中,甚至还有傅六郎,都拿着雪球分成两波相互砸。 田六这个憨货被马麟拿着雪球连着打了好几下,这憨货打的不准,却攥了个大号的雪球,没砸到人不说,直接抛过界,砸到了一个帐篷的上方。 给几个一起打雪仗的都下了一跳,那可是中军大帐啊...而且刚才大帅还召集几个幕僚和将军们议事。 随后作为牙兵统领,节府的行军司马,掌管中军大营的傅四郎直接黑着脸从帐篷里面出来了。 一看帐篷上面的雪,还有几个呆愣当场的扈从和牙兵,立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刚才谁干的?”
田六低着头举起了手。 “二十军棍。田六还有跟他一起玩闹的,都给我自己去领军法...” 说完傅四郎又转身回了帐篷里。 田六和马麟几个人看着人进了帐篷,也是松了一口气。才二十军棍?他们甚至觉得赚了... 而这边拓跋昊也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在青唐军的大营里,有普通的士卒往头人或者族长的帐篷上扔雪球,不管是误中还是有意为之,都会被视为大不敬,会被直接斩首。 中军大帐里,傅津川听到四弟的回禀之后笑了笑:“不妨事,小惩大诫。”
刚才帐中正说着军务的时候,帐篷上面碰的一声,几人还以为是行刺呢,帐篷周边的牙兵也下了一跳。 而几个武将则十分的镇定,尤其傅津川,甚至头都没抬一下。一个小插曲过后,议事继续进行。 张杲手中拿着一个手札道:“这是梓州的行文,射洪县令方积,与县中大户士绅组建团练三千人,并在各乡修筑寨堡百所,张侠率军进犯梓州,在射洪县被方积所败。”
傅津川一听就来了兴致,“这位县令却是有些才能,相比之在贼众刚入川就开始准备了,不错,为其像朝廷请功,梓州刺史不是出缺吗?就让方积暂署梓州刺史兼任团练使,再给我草拟一份奏表,举荐方积为梓州刺史。”
前任梓州刺史刚刚去职,原因是借着红莲作乱之际,纵容属下威逼民众敛财。差点激起了民变,傅津川直接就命人拿下槛送上京了。 而傅津川兼任的职务之中,也包含经略使,自然有权临时任命县令暂署刺史职权。 节府判官许应龙道:“县令和刺史之间尚有好几个官阶,这属于越阶了...” 傅津川道:“无妨,国难之时,用人之际,正该破格拣拔。”
在他看来,方积的最大功绩并不是击退了张侠所部的红莲军,而是组建了团练,修筑了寨堡,证明了傅津川和龚景瀚的平贼方略行之有效。 朝廷可以在川楚之地全面推行,而不仅仅是剑南治下。 凭这种功绩,在加上傅津川举荐,一个刺史还有什么问题? 况且这方积本就是进士出身,是正途文官。 “杨玉春部可有什么回报?”
负责掌管军情文书的李法真道:“没有,杨玉春部从清溪关出发,一路往南诏国都太和城而去,路程少说也有数百里,且一路难行,音书难通。另外,清溪关守军原本只有一千两百五十人,杨玉川带走一千余人,只剩下二百余人,是否让黎州和维州加派数百兵马驻守清溪关?”
“清溪关,在黎州西南百三十五里,其地连山带谷,夹涧临溪,倚险结关,恃为控御,西南夷入犯,是其必经之道。”
傅津川听后却否决道:“清溪关虽然险要,但通蛮细路最多,与其守清溪关,不如守好黎州,传令给黎州刺史和司马,以及平宁军,让他们守好州城即可。黎州安稳,则成都之南就安稳。”
“这两日青唐可有什么异动?”
张杲道:“松州城里和咱们的斥候都有回报,这几日青唐人都在修整,并不异动。之前几日的大战,在加上甘松岭与松州城下,青唐少说也两万多的伤亡,如今必然士气低迷。而且青唐人这次出征动员十几万人,精锐尽出,所需要转运的粮秣极多,消耗极大,现在损兵折将,劳而无功,想必青唐人应该快退兵了。”
“想走,也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神情一振。从九月出兵开始,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而傅津川始终都没有同意众人的请战。 如史万年、苏锻等一干大将早就安耐不住想要跟青唐人大战一场。现在傅津川的态度也非常的明显,就是要趁着粮尽退兵之时动手。 张杲道:“节帅,兵法有云,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士卒思归,志不可遏也。现在青唐人久战疲惫,从上到下必然思归,若在其退兵之时出击,若激起青唐人的死志,或许得不偿失啊...” 郭昶也开口劝道:“是啊节帅,兵之在外,人人思归,当路遏之,必致死战。”
张杲和郭昶的意思并不是不能追击,而是不要等敌军开始退兵在去断绝其归路,这样一来一旦青唐人拼死一战,晋军即便能胜,损失也必然会极大。 而晋军在青唐人之后,还要面对蜀中的红莲军。所以这场仗,对于大局而言,最好是把青唐人逼退,而己方没有损失,然后回师成都,东出剿灭红莲军。则蜀中大略可定。 傅津川自然清楚他们的想法,但对他来说,即便是青唐人要走,也得狠狠的给他打痛了。 让其几年内不敢在犯境。 “你们的担忧我明白,不过松州这一仗还是不能这么放过青唐人。这场仗一定要让青唐人知道痛,再者说,青唐人想走,拓跋赤德可未必想走...” 傅津川的这番话说完,几个幕僚默不作声。 边上的史万年道:“侯爷说的是,当初在疏勒城,我们只有数千人,而青唐军有六万人。还不是被咱们杀的落花流水?那拓跋老儿还差点被侯爷生擒了。现在我们一万五千铁骑,还有数万步军,还能让他老儿在从咱们手里遛了?”
作为参加过疏勒之战的将领们,心中多少都有些遗憾。毕竟那一战傅津川距离拓跋赤德只有百步,差一点就能生擒或者斩杀那位敌国的君主。 而史万年在也是凭借那一战的神勇,被升为军使。如今面对着老对手,自然是心中豪气再升。 如今的兵力对比,差不多是二比一。 比起疏勒之战的时候,如今的兵力堪称雄厚。 张杲对于史万年说的并不在意。在他看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并不能一概而论。 疏勒之战虽然是晋军以少胜多,但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不同人数对比,以及双方主将的心态变化,这些都要充分考虑。 不过傅津川所说的,拓跋赤德未必想要退,这句话却是让张杲有一丝明悟。 “节帅的意思是,要激拓跋赤德,让他不退?”
傅津川道:“史大,可还记得疏勒之战,青唐人是如何留下来的?”
史万年愣了一下,然后回忆道:“侯爷先是将自己身上那件锦袍送于拓跋老儿,说那上面都是青唐勇士之血...然后第二日等青唐人要退兵的时候,老贾率步卒出城,青唐人当即就迟疑了...后来薛将军和仇都督的援军赶到,三路夹击,让青唐人抱头鼠窜...侯爷莫不是要在来一次?”
傅津川㛑摇摇头道:“简单的激将法是没用的,我那件血袍只是在他心里埋了一根刺,真正在让他迟疑的是,我军出城作战,他觉得若是阵战,定然能胜我,才会停下出击,把退兵的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我们要让他恼火的同时,还要看到能击败我们的机会和希望,只有这样他才会失去理智,令青唐大军停留下来...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 “晋国人不会让我们走的,就跟疏勒城下一样。”
青唐军的大营里,一个梳着辫发的年轻人,穿着皮袍,手里攥着一把雪塞进嘴里吃掉。 然后突出一口凉气。 说话的人是论赞破的孙子论日煦,跟他站在一起的是拓跋戈。两人一同走在营门外附近。 拓跋戈听到论日煦的话之后皱了一下眉毛,然后问道:“在疏勒的时候,除了主动开门出击,傅津川还如何做的?”
论日煦听后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他送了大君一件礼物。还有一封信,那件礼物是我们顿兵在城下的时候,傅津川率铁骑突击时身披的锦袍,那一战傅津川毫发无损,却杀我青唐勇士数十人,锦袍上血迹斑斑,我还记得那封信的内容好像是:这件锦袍上面都是青唐忠勇之士的血,所以他不忍拭去,虽然是晋国人,但仍旧敬佩那些战士的忠勇之心...” 拓跋戈听完之后脸上有些愕然,这件此前事他并不清楚。 疏勒之战的时候只有大王子拓跋昊随军了,而这件事在大君的宫室之中一直都没有人敢谈起。 许多当事人也都讳莫如深,今天拓跋戈还是第一次知晓这件事。 这时候的他,才明白那一日论赞破为何会说那一番话。 晋军主帅武安侯傅津川未免也太可怕了,这简直是诛心啊。如此洞悉人心,简直就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是论赞破这种老狐狸的狠辣手段。 而这件事是三年前,也就是说当时的傅津川还不满二十。 觉得有些沉闷的拓跋戈也学着论日煦一样,攥了一把雪塞津嘴里,想尽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所以国相才会说,我们退不退兵,还得看傅津川的意思...若是求和呢?”
这句话让论日煦直接愕然,“求和?大君不可能同意吧...” 拓跋戈皱着眉道:“论日煦,你应该知道,大君虽然没说过,但现在我的兄弟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威胁到我,我拓跋戈,未来一定是红山宫的主人,青唐人的大君。所以,我不能看着青唐人把未来都埋葬在松州...” 论日煦听了以后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的看着拓跋戈。 “所以,我要劝谏他,退兵,求和。”
“就只是这样?”
“当然,这是我该做的事。”
论日煦不在言语。他最近跟拓跋戈这个未来的大君走的很近,也知道对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并且不缺乏决断和勇气。 他很看好拓跋戈这个未来的大君,也相信青唐在他的手下可能会比现在更加强大。 但现在,他只是未来的大君。 而现在的大君,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儿子。 但他的儿子之中,唯一能够跟二王子抗衡的大王子已经被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讨好二王子。 这也就让大君近来对二王子的态度很微妙。 说不上倚重,反而更多是提防。 如今二王子要劝大君退兵?还要求和? 虽然祖父论赞破开口劝说过了,但两人的身份不一样,得到的结果和回应自然也就不一样。 结果就是。 等到晚上的时候,全青唐大营都知道了,二王子拓跋戈以士卒损伤繁多,而久未建功,劝说大君退兵求和,被大君用鞭子抽打。 而这件事,让所有青唐士卒都在心里感念。 “二王子要是大君该多好啊。”
“对啊,二王子要是大君,一定会带咱们回家的,这吃又吃不饱,还得去送死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小声点,被人奴牙郎听到了我们就都没命了...” 整个青唐军中因为这件事议论纷纷,甚至有许多将领和头人在二王子被鞭打之后立马就前去探望。 “这个逆子,我就应该杀了他,我就应该杀了他...” 听到拓跋十七的回报后,拓跋赤德简直是怒不可遏。但偏偏有些事他现在根本做不得。 “野利荣哥。仁多零丁,禹藏轮台,还有论赞破,拓跋阿吴,他们这些人可有去探望拓跋戈?”
拓跋十七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拓跋赤德点了点头,也稍微放下心来。 只要这些人没有跟拓跋戈串联起来,对他就没有威胁。 “不过...” “不过什么?”
“野利荣哥和仁多零丁还有禹藏轮台,他们现在应该在一起吃肉喝酒。”
拓跋赤德轻哼道:“哼,他们有那天,没在一起喝酒?”
三个豪族族长在一起聚会,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至于他们在一起说什么,拓跋赤德不知道,但也能猜到。无非是如何一起跟他这个大君对抗。 拓跋十七总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不对,但是又说不明白只能是附和着点点头,不在言语。 “好了,你继续给我盯着拓跋戈,另外国相想要知道什么,你都可以告诉他,不用请示。”
“是。”
随着拓跋十七离开之后,拓跋赤德想起白日里拓跋戈跟自己进言所说的话。 “大君,我们这场仗已经没有胜算了,应该早日退兵,与晋国人求和,不然疏勒之事或许会重演...”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听不进去任何的意见,但那个一直好死不死的,提什么疏勒? 什么叫“疏勒之事或许会重演?”
难道他拓跋赤德就不可能击败晋国人,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拿下松州,直驱西川? 就只能灰溜溜的滚回西海高原,成为笑柄?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又变得铁青。 “轮不到你这个小崽子来教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