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寨外斗狮正酣,热闹非凡。
龙城道却是死寂一片。
林家宅院二楼,诺大的客厅内只有林庆和陈文两个人。
“阿庆,按照规矩,死了的弟兄安家费一人十万,重伤五千,轻伤二千。总共算下来,我们这次需要支付三十五万左右。”陈文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纸笔不断写写画画。
“好。”林庆点了根烟,声音略有些沙哑的说道:“文哥,如果家里还有多余的钱,就给那些死去的弟兄多发点,钱赚了就是要花的,没必要抠抠搜搜的。”
李健停下手中的笔,沉默的看着他,没有接话。
林庆见他的这样,自嘲一笑:“看来是没有余粮了啊。”
林家现在确实只拿得出四十万,毕竟他们拿下海运线和大富豪不过短短两个月,虽然收入不少,但是分润之后能动用了也就这么多,其他的还要留作交付马家的货款和大富豪的运作。
“我房间里还有一些钱,大概还剩下一百万左右,全部算上,也让兄弟们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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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来林家风波不断,不少子弟都为此付出了性命,落下残疾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林庆不能忘,也不敢忘。
他没有假手于人,亲自挨家挨户给丢了命的弟兄家里送钱。
一些年轻的媳妇抱着稚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脸上满是怨恨,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那种冷漠的眼神,让林庆自认为早已经麻木的内心再起波澜。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亦有大眷恋。
没有人愿意与家人与世长辞,但是他们却义无反顾为了林家而死。
林庆甚至找不到一句话来宽慰,只能默默放下手中的钱,朝着挂在屋中的灵位跪下,深深的磕头。
他是林家龙头,按理他不应该跪。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被人陷害过,也被被人胁迫过,杀过人,也被人杀过,他也从未想过跪下。
但这一刻林庆要跪,这一跪无关身份,无关权势。
只为义气二字。
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一辈们,还真没有人从嘴里说出一个恨字。
倒不是说谁的气量有多大,能够真正看透这生离死别,不过是麻木了而已。
他们大多就是从战火连天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对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句话体会的太刻骨。
当兵为国捐躯,在这里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奋战,好像更能接受,也更能理解。
林庆去的最后一家,是龙城道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
和其他家家门口灵幡高挂,焚香点烛不同,这里安安静静,门口孤孤单单插着三根香。
林庆推门而入,昏暗寒冷的房间内只有一个皮肤黑不溜秋,模样虎头秃脑的孩子跪在灵位旁。
虽然父亲早已经下葬,但是这个孩子身上依旧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麻衣,已经十一岁的年纪,却只有城寨外面七八岁孩子的个头。
唯有一双眸子,很有灵性,一脸倔犟扭头看着林庆。
他叫林燎原,小名虎头。
很大气的名字,据说是他出生的时候,他爹找林鼎林爷子给取的。
林燎原出生在港岛,从小跟父亲相依为命
。他父亲一直在林家的场子里做一些看场的活,有了儿子后,林老爷子也曾经劝过他,让他去做一些安稳的营生。
不过这男人却梗着脖子,说不愿意去去做那些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的事情,嚷嚷着说还是江湖畅快,来钱也快。
老爷子如何不知道,他其实就是为了报恩而已。
在江湖里混饭吃,受伤总是难免的,所以林燎原从小就见惯了鲜血和伤口。
而且为了照顾那个功夫不扎实,打架却还总是冲在最前面的老爹,他还练就了一手伤口处理和消毒包扎的技术。
林庆接手林家之后,在巡视龙城道的时候路过过一次他们家,那时候他父亲正拿着藤条四处追杀他,看到林庆连忙收起手里的家伙,拍着他的头让他叫人,孩子不说话,只是捂着屁股,露出一个倔强的笑容。
他父亲在和金毛虎一战里,和甘子泰一起堵住了越南帮的追杀,一直抵挡到了最后,才在甘子泰前面数秒钟倒下。
甘子泰被抢回诊所之前,一直怒吼着要冲回去救他,是其他人死命拉住才阻止了他。
等再找到人的时候,他父亲一身鲜血都快流干净了,一条条惨白的伤口,挂满全身。
穷人孩子多犟种,林燎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父亲死后,愣是没要周围的邻居帮忙搭手,自己一个人操办了棺材、寿衣和灵堂。
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有在半夜的时候,周围邻居才能一声声极力压制的哀嚎声,像是一头身处绝境的困兽。
这个家就剩他一个人了。
林庆跪在灵前,慢慢烧着纸钱,进奉了三柱香。
男孩磕头回礼,头砸在水泥地上,砰砰直响。
“燎原,三叔在自己的坟地旁边给你爹找个了好位置,坐北朝南,躺着也能看见你家。下葬的那天,是你林城二叔、文叔和我亲自给他抬的棺,你放心。”
林庆看着这个倔犟的男孩,眼中里满是怜惜。
林燎原没能看到他父亲入土。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林燎原在他父亲灵前守了七天,一直到他父亲停灵日满,可就在起灵的那一刻,这个孩子刚一起身,再也坚持不住,昏厥在地。
最后是乌鸦蔡拼尽全力才救回了他,那一次也是乌鸦蔡第一次指着林庆的鼻子痛骂畜生。
男孩的眼圈猛然一红,死死咬着嘴唇,抽吸着鼻子,重重点头。
“以后你就到三叔家里住吧,三叔父母也走了,舅舅也走了,一个人住着也孤单。你就当可怜三叔,和我搭个伴。”
男孩沉默着,没有说话。
林庆点燃两根烟,将一根倒放在香案上,自顾自说道:
“你爹说你小子的命像苦瓜,前半生苦到了极致,后半生才能尝到回甘。他说他欠了你不少,你一生下来娘就被城寨外的人骗走了,从小就跟着他这个不着调的爹长大,吃喝什么的经常照顾不到你,几乎都是你自己把自己养大的。”
林燎原崩得像一把利刃一般的嘴角,不断颤动。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爹欠你的真的不多了。同样是看场子,你爹总是吃的最差、穿的最差、抽的最差的那一个。甚至在打完架以后,所有的弟兄都去找乐子,你爹也最多买份烧腊就笑呵呵的回家了。”
“他总说要攒钱给你读书,给你娶媳妇。特别是媳妇一定要找个见过世面的,最好还得读过书的,不然容易被人拐走了。林燎原,你爹这一辈子就活两件事,一件给林家报恩,一件把你养大。他这样的男人,真不孬。”
林燎原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
林庆蹲在他旁边,静静看着他,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能哭出来就好了。
一大一小,就这样跪在灵位前,久久不动,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