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衾跟温子砚在路上聊了许久,仍是觉得不过瘾,便打发江宁先回府报信,俩人又去茗香楼小坐了一个时辰。等回到林府时夜幕依然降临,林衾惦记着给林肃请安,又怕去晚了打扰他休息,连衣服也顾不得换便去了书房。
昔年林家三个孩子的母亲犹在时,帝都中便常常流传着林丞相与夫人的闺房恩爱轶事,引得未出阁的女儿十分向往。丧偶之后,林肃一不续弦二不纳妾,夜夜宿在书斋,又时常写诗追悼亡妻,更是被奉为一段佳话。
林衾到书房时门正大开着,林肃阖目靠在椅子上,似是早就知道了他会来一般。
林衾走进去,躬身行礼:“父亲。”
林肃睁开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听说你今日去清晏宫,求见陛下了?”
林衾微微一怔,“是的,父亲如何得知......”
“你找圣上做什么?”林肃打断他的话,语气有些生硬,“是太子殿下找你的不快了?”
“这个倒不曾有......”林衾觉得今日林肃的语气有些奇怪,却没多想,坦诚道:“太子殿下称他已读过《六合经》,想要儿子教他些治国之道,故而儿子特意去请陛下的意思,看看要不要将翰林院内的《国榷》带给殿下瞧瞧。”
林肃皱起眉,有些不悦,“荒谬!太子殿下才十岁,读什么治国策论。若持身不端,学再多的手段谋略,也是误人误国的祸害。”
林衾久在山中,并不知道历代的太子四岁识文断字,八岁已开始学习帝王大业,只觉得林肃说的在理,便点头应下:“是儿子思虑不周了。”
林肃似是觉得有些疲累,复又闭上眼,轻声道:“无妨,你年纪轻,朝堂上这些事多回来问问。累了一天了,回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虽说陛下这几日身体抱恙不一定上朝,在重华宫伺候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林衾点了点头。
林肃闭目靠坐了半晌,没听到脚步声,睁眼一看他还在原地站着,皱起眉道:“还有事吗?”
林衾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抑下冲动,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父亲......您是不是一直在代陛下批阅奏折?”
“圣上身体不好,这些年又喜好玩乐,以致于政务荒废、朝纲不振。为父身为天子近臣,自然有义务做这些事。”林肃叹了口气,语调惋惜,目光却锐利而警觉,“你是从什么地方听到什么话了?还是觉得为父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林衾内心有些摇摆不定。
若是在半年前,与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瓜葛的时候,他尚可以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一声权臣当道,搅弄风云。如今身世大白,他也变成了齐国公府的一份子,再对林肃指指点点,不但会让人指责他不孝不悌,还有可能为家人带来祸端。
思虑良久,林衾道:“父亲,儿子知道您一心为楼氏江山稳固,只是林家如今位极人臣,登高易跌重......”
林肃沉默了片刻,目光柔和了一些,温声道:“爹知道了,你放心。今夜让江宁给屋里点上安息香,看你眼底有些乌青,想是昨晚没休息好吧。”
“谢父亲关心。”
林衾笑了一下,显然心情十分愉悦。
正要转身往出走,迎面撞上一青衣少年,正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似乎在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林肃也抬头看见了,便叫那人进来,道:“这是府里新来的伶官,叫芍药。芍药,给三公子行礼。”
少年乖乖地盈盈下拜,口中软软道:“奴家见过三公子。”
林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只觉得这人十分奇怪——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得格外柔美俊秀,身子纤细柔弱仿佛无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胭脂芬芳。听到他名叫芍药就更好奇了,哪有男人家叫这名字的?
捺下心中疑惑,他从书房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漱雪园。
桌上放着一支玉簪,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林初似乎料到了他会回来的很晚,纸条上只写着
今日出门偶得汉白玉簪赠吾弟的字样。林衾心中微暖,将字条小心收好,脱衣睡去。
第二日果然宫中传来谕旨,称罢朝七日,百官一奏折宜转交中书门下审批。
林衾起早便没了睡意,到前厅用过早膳之后坐马车入宫。有了前日的经验,今天他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盒点心,免得又在东宫忍饥挨饿。
到达重华宫时宫门正闭着,开门的是楼云烈身边的内侍许培风,见到是林衾,迷迷糊糊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
“林大人......您怎么来这么早?”
“今日起来才听说早朝取消了,想着没什么事,就早早过来。”林衾提着食盒,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了吧?殿下起了吗?”
许培风连忙将门打开,口中应道:“哦......还没,您先进来坐着,奴才这就去叫殿下起来。”
“诶,不用了。”一想到楼云烈被人从梦中叫醒有可能会闹脾气砍人,林衾就一阵头皮发麻,连忙将人拉住,“你带我去寝殿吧,顺便取笔墨来,我要写一些东西。”
许培风一一应了,将他带到寝殿。
楼云烈果然睡得正熟,四仰八叉地瘫在床榻上,身上的薄被被他卷成一团抱在怀里,一只脚还吊在外面。林衾也不知道他这习惯怎么养成的,身为一个皇子睡得这么放肆,也没个乳母之类的管一管。
仔细一想,之前照顾太子的女官被杖毙了,现在是他接替辛夷的职责,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拾起楼云烈的脚想要塞回被子里。
没想到对方虽睡得熟,却仍是带着天生的警惕,自己这一动竟然让他醒了过来。看着楼云烈翻过身面朝外面,缓缓地睁开那双眼睛,林衾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你是活腻了吗?”
楼云烈冷冷地等着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
林衾惊出一身汗来,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恕罪,臣只是见殿下被子未曾掖好,故而失礼冒犯。”
楼云烈挠挠耳朵,“起来。”
林衾战战兢兢地直起身,目光中带着惊恐,想来是被他吓得惨了。
“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做什么?”楼云烈把脚往他手里塞了塞,一边抠鼻子一边道:“穿鞋。”
林衾皱眉,“殿下,挖鼻孔这种事不能在人前做。”
楼云烈只好将手放下来。
林衾看了看手里的脚丫子,又道:“殿下,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是穿鞋这种事都要假手他人,又何谈来日□□治国呢?”
楼云烈阴沉着脸收回脚,闷声穿鞋。
穿好,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努了努嘴,“这是作甚?今日一大早就来,是打算铺好纸笔考本宫学问吗?”
林衾连忙道:“臣是想将一些策论誊写出来,以供殿下参考。”
“听说逝水阁除了剑术之外,书法上的成就也是一绝,你去写两个字来瞅瞅。”
楼云烈说完,便转身唤内监来洗漱更衣,等他将一切收拾好,林衾以将自己今日要讲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写在了宣纸上。为了满足楼云烈的要求,他特意用了誊写奏折时必须使用的台阁体,将字写得十分工整,楼云烈看了果然满意。
“看上去确实不错,不过比起本宫的字还欠些火候。”
林衾惊讶地抬起头,似是想不到他除了读过书,还懂得钻研书法,根本和传闻中不学无术的太子判若两,“殿下对书道也有研究吗?”、
楼云烈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抢过林衾手中的笔,抽出一张宣纸振袖行笔。
片刻之后,他将笔一扔,“好了。”
林衾瞪着纸上那些龙飞凤舞堪称鬼画符的字,嘴角一阵抽搐——他收回自己方才的话,眼前这个太子,当真是不学无术、无可救药!
“看来在学习策论之前,殿下应该好好习字。”
在观摩了太子的“墨宝”之后,这一日的策论课程被迫取消,改为了习字。他先是用了两个时辰,来详细讲述《书论》与笔法,宛如邪教一般给楼云烈洗脑练字的重要性。一边讲,一边将《书论》誊写出来,准备一会让他临摹。
楼云烈最怕听这些长篇大论,痛苦地结束了早上的理论课,在林衾要求他照着自己的字临摹时,他竟然觉得那毛笔十分亲近可爱,恨不得从此以后天天临帖练字。
“练好了,才能开始学治国。”
林衾端起茶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满意地点头。
书法这种事,听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楼云烈自小不爱读书学习,腕上乏力,笔都拿不稳,纵然用上心也写得歪歪扭扭,临了一页纸便开始自暴自弃。
逝水阁注重弟子的根基培养,林衾小的时候练习手腕力道,都是玄机子将盛满茶水的杯子放在腕骨上,直到端满一个时辰不洒出来才让休息。对于楼云烈这样阴晴不定的脾气,林衾自然不敢如法炮制,干脆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握着他的手腕,一笔一划开始写。
写满一页再看,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
楼云烈搁下笔,身体向后倾靠在林衾身上,志得意满地舒了一口气:“别动,让本宫靠一会。”
林衾僵直着身子,双臂虚撑在身后,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楼云烈回过头,邪恶地勾起唇:“胳膊酸吗?”
林衾老老实实点头。
楼云烈满意了:“就这样撑着,动一下就把你胳膊卸了。”
林衾的脸有些发白。
半个时辰后,林衾终于撑不住了,肩膀有些无力地垂下去。楼云烈寻思着也玩够了,终于大发慈悲地坐直,给林衾留了个放松活动的机会。
“这里面是什么?”
楼云烈的目光落在旁边的朱红色食盒上,好奇地伸出手,林衾脸色一变,想要去阻止时已然来不及。楼云烈掀开食盒盖子,罪恶的手拿起了林衾最爱的梅花糕。
那可是他打小就喜欢、回到帝都后依然念念不忘的小点心啊!
林初不知道找了多少家店,才在帝都之中找到一个能做出白水城庆隆斋口味梅花糕的师父,特意重金将人请回国公府,好吃好喝地供应着,就为了让弟弟能吃上喜欢的东西。
林衾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食盒里的八块点心一一塞进嘴里,头顶冒起了无限的怨念,恨不得立刻提把剑将眼前这人砍成肉泥。
“吃你两块点心而已,这表情怎么跟吞了苍蝇一样?”
楼云烈意犹未尽地吮着手指。
林衾敢怒不敢言,只能道:“殿下,臣要在重华宫呆一整日,这几块点心是为午膳准备的。”
“哦。”楼云烈点了点头,“昨天忘了传膳,是本宫的不是,你放心,今日一定不会饿着。”
林衾痛心疾首地点头。
似乎是他的表情太悲伤,楼云烈破天荒地有点小内疚,安慰道:“再说了,你这梅花选的不好,等到今年入冬,本宫叫人寻了新鲜的梅花来,到时候再做给你吃。”
林衾自然只有答应的分。
“这梅花糕似乎不是帝都口味,”楼云烈觑着他的脸色,态度渐渐和缓,“京中人做点心都爱吃砂糖,就喜欢那个甜腻的味,你这个倒不同些,是国公府上的厨子做的吗?”
林衾点点头,“是臣家中厨子所做,不过做的是北方的风味,糕点中没有砂糖,只添了些槐花蜜,故而味道较淡。”
“如果我没记错,”楼云烈不自觉地开始不再以“本宫”自称,“扶桑林氏似乎在东郡吧,你怎么会喜欢北方人的吃法?”
“不瞒殿下所讲,臣幼年与家父失散,被天虞山逝水阁的掌教收为外门弟子,直到今年进京科举,才殿试时遇到了家父,这才重回本家。”
“怪不得呢,”楼云烈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我说你怎么跟你父兄不一样,原来不是在林府养的。”
林衾听出他话中敌意,知道齐国公府的权柄招人忌惮,便替林肃说话:“臣父虽则在朝中大权独揽,有功高震主之嫌,但仍是为了我景清朝的江山所计。等到陛下龙体安康,自然会功成身退,不敢僭越分毫。”
“若真如你所说那就好了。”楼云烈别开脸,不愿多说。
林衾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就是这样奇怪,护短是天性也是本能。之前他看齐国公府,也觉得权势滔天有逾矩之嫌。可回到了家中,看着那些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本无法将这样的安宁之家当做佞幸反贼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