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烈这些天过得很憋屈,也很惶恐。
那日他骗着林衾把脚放进水里,本是想捉弄一下这个笨嘴笨脑的人,谁料到池子里那条鳄鱼恰好经过。眼睁睁地看着林衾被乌黑的水吞没,直到旁边的许培风惊叫起来,楼云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糊涂事。
东宫的事很快传到了宫外,知道是齐国公府的小儿子出了事,连整日饮酒作乐的皇帝都赶了过来。
林衾被人从池塘里捞上来时,整条右腿都是一片刺目的红,扬子鳄的尖齿刺穿了他的脚背,血肉翻起来能看到下面的白骨,脚踝上的金镯都染成了红色。
林初抱着自家弟弟的脚,哭得险些背过气去——一半是做给皇帝看,一半是心疼的。
楼云烈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建康帝骂他孽障,让他跪下。
楼云烈梗着脖子不肯跪——堂堂一国太子,未来储君,哪有为了一个臣子跪下的道理?纵然是林衾,那也不成。
皇帝气得狠了,当着齐国公的面,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从今日起,你就在这重华宫闭门思过吧!”
楼云烈站在原地,眼神冷漠。
最后林衾是被抬出重华宫的,御医诊断是伤痛昏迷,实际上即使别人不说,楼云烈也知道会有多痛。
第二日,林衾没有来。
第三日,林衾没有来。
楼云烈以为他是在养伤,过几日伤好了,还是会来的。便也没多想,每日一大早就去重华宫门口的梅树下站着,等着林衾回来。
就这样,等了十天。
林衾还是没有来。
楼云烈偷偷地问过御医,伤口最多半个月就能好,想着林衾看上去文弱,可能恢复得更慢一些,便又多等了十日。
整整二十日过去。
楼云烈等到斯螽动股、莎鸡振羽,等到暑热踏着夏天的脚步翩然而至,等到重华宫后院的照水梅挂了一树的果,林衾还是没有来。
楼云烈突然慌了。
他觉得,林衾有可能不会来了。
齐国公家备受宠爱的幼子,一朝登科惊才绝艳的探花郎,明明可以和他那些哥哥一样,在繁华熙攘的帝都里策马扬鞭、诗酒风流,哪里需要一直陪着他幽闭在这庭院深深的宫禁里?
想到这,他是真的害怕了。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楼云烈眷恋的人,自己的娘算一个,辛夷和许培风各算半个,剩下也就是林衾了。
虽然他是被迫成为自己的讲师,虽然他生在自己厌恶的齐国公府,虽然他有时候呆头呆脑得让人想揍一顿,但勉勉强强,还算是个称职的老师,也不是那么讨人嫌。
楼云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硬着头皮去求皇帝。
建康帝新得了佳人,根本顾不上这个惹人嫌的儿子,听说太子在清晏宫跪了大半日,连召见一下都不舍得,问清了楼云烈所求何事,便一封诏书送去齐国公府将太子打发了。
楼云烈盼了一个月,总算把林衾盼来了。
“臣参见殿下。”
林衾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长袍,跪在重华宫正殿里,端端正正地叩头行礼。
楼云烈凝视着他,表情晦暗不明。
林衾等了许久,等不到楼云烈让他起来,一直跪着脚上又崩得厉害,只好挪动了一下腿,
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跪着。
楼云烈看到了他的动作,收回目光,对左右侍奉的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等到周围人散去,楼云烈从座位走下来,在林衾面前站定。林衾屏息等了一会,楼云烈忽然伸手将他扶起来,迎着对方惊讶的目光,楼云烈缓缓地跪了下去。八壹中文網
“殿下?”林衾吓了一跳。
“学生拜见少傅。”楼云烈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有些僵硬,“之前的事是烈儿之过,还望少傅不计前嫌,继续为烈儿传道授业解惑。”
“殿下这是说哪里话?快些起来,臣受不起如此大礼。”林衾俯下身去拽他,奈何这熊孩子力气大,拽了半天拽不动,只好道:“臣从未怨过殿下,臣只是......”
“只是什么?”楼云烈抬头。
林衾拧着眉,小声道:“臣只是伤在脚上,不良于行,故而这些时日都在府中修养,未曾出门。”
楼云烈眨巴着眼睛,站起来,松了口气,“早说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害我在这又是下跪又是赔礼的。”
“殿下想让臣每日都来吗?”林衾抿唇。
“不想,无聊死了,皱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子一样,什么玩的都不会。”楼云烈打了个哈欠,“不过胜在脾气好,听话些,所以你还是日日常来,免得我又去欺负别人。”
林衾满额黑线,他就不该信这个小崽子。
两人走到平日里读书习字的西配殿,桌案上摊着一张字,是当日林衾为了让他临帖写的《南华经》。旁边地上摞了半尺高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些上面带着折痕,显然是被揉成一团后又展平了放在这的。
“臣不在的这些日子,殿下都有在习字吗?”林衾问。
“嗯,”楼云烈走到那一摞宣纸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递给他,“少傅看看,这是昨日临摹的《黄庭经》。”
林衾接过来看了看,面露惊讶,“笔力稳重了许多,不错啊。”
楼云烈露出一丝笑容。
“殿下是否今日时常心神不宁?”林衾盯着手里的纸问,“笔力虽稳,结构也不错,可是落笔时笔锋飘忽,明显有些心浮气躁,还需沉下性子来才是。”
“嗯......是有些失眠。”楼云烈含混不清地应着,“少傅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
林衾倒是更惊讶了。
照往常他这样跟楼云烈说话,对方总要杠上一两句才过瘾,几时没像今天这般好说话?
楼云烈走到桌案前坐下,抽出一张新纸铺开,一边蘸墨一边问:“少傅走了一个月,留下的字帖烈儿都写完了,今日要写什么?”
林衾愣了愣,没说话。
“少傅?”
“噢,刚才在想事。”林衾回过神来,看着他手里的笔,忽然道:“臣记得之前,殿下曾想臣提过,想学习治国策论是吗?”
楼云烈手里动作一顿,“少傅肯教?”
“自然是要教的,之前一直未和殿下提起,不过是看殿下年纪尚幼,心志不坚,故而先要
求殿下习字磨练心性。”林衾道,“如今字也练得差不多了,若是殿下愿意学,臣定然倾囊相授。”
楼云烈放下笔,摇了摇头,“没用的。”
林衾不明所以地看他。
“少傅有所不知,在宫城之中,能送到这重华宫的书都要过一遍太后的手,仔细查验过后才能让我学习。”楼云烈别开脸,目光落在窗纸的梅花图案上,“治国策论、兵法战略这些,没人愿意教,也没人敢教,这些话,想必少傅来重华宫之前,就有人同你说过了吧?”
林衾想起父亲两次提到关于太子教学之事,心里微微一凉,“太后......怎么可能?”
“少傅当真不知?”楼云烈怀疑地看着他。
“知道什么?”林衾莫名其妙。
“我的祖母,当今的太后,就是昔日林阁老的爱女,如今林丞相的亲姑母。”楼云烈缓缓地说出来,没有错过林衾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这......”林衾诧异道:“从未有人与臣提起此事。”
楼云烈无语地看着他。
“可太后为何要这样对殿下?”林衾还是不解,“太后娘娘已是至尊之位,无论殿下如何,终究是他的孙子啊!”
楼云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傅你是真的傻还是在装傻?林谢两家把持朝政不是一天两天了,皇权式微,有个能力不足的储君更好控制而已。这种司马昭之心,少傅当日在殿试时都敢一言道破,怎么今日还忘了?”
林衾被他这样一说,忽然就有点明白过来。
自从跟林肃认亲回到林家之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的温暖氛围太过浓烈。每每想起林肃的所作所为,哪怕有僭越之处,他总是站在林家的角度去考虑,先入为主地替对方辩驳这是为国谋利。
宗族观念,是从血脉里带出来的因子,根植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很难撼动。
现在想来,其实林肃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丞相,翻云覆雨,搅弄风云,并不因为他成为了自己的父亲就有所改变,也并不因为他是个慈爱伟岸的父亲,就能抹去对方在朝政上的污点。
这一点,吊儿郎当的林初能看透,年方十岁的太子也能看透,反而是他自己,太过渴望亲情反而将其忽视了。
“殿下既然想学,臣身为讲师吗,自然有义务教。”林衾真诚道。
“怎么学?”楼云烈蹙眉,“书都没有。”
“只要殿下想学,臣身为讲师,就有义务替殿下答疑解惑。”林衾接过他手里的笔,将宣纸拉到自己面前,“从今日开始,臣会为殿下讲解《群书治要》,这本书以修、齐、治、平为纲,其中涵盖了治国□□、偃武修文等多个方面,还望殿下一定要认真听。”
说罢,他提笔蘸饱了墨,在宣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为君者,首先当牢记一点,民存则社稷存,民亡则社稷亡。国以民为根,民以谷为命。”林衾在宣纸上写下四句蝇头小楷,“为君者,首先应该思考的是如何让百姓填饱肚子,然后才是如何收拢权柄、排除异己,再然后才能想着开疆扩土、征战四方。”
“百姓,是国家存在的基础;皇权,是国家统一的核心。在给百姓足够好的生活之后,才能考虑自身的权力,而只有当朝局稳定、皇权集中的时候,才有精力放眼看疆域外的土地。”
打定了主意要偷偷给楼云烈讲帝王大业,林衾便不再藏私,将自己少年时代在逝水阁藏经楼读来的书一一誊写出来。
楼云烈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少傅你都记得吗?”
林衾笔顿了顿,柔和地笑起来,“臣没什么别的本事,习武缺乏天赋,习字缺少悟性,唯独一个长处就是记性好。小时候别人学武练剑,臣总是偷懒去看书,不管什么只要看过一遍都能记下来。”
这一日的课时间格外长。
许培风端了晚膳进来,打算伺候楼云烈用膳更衣,抬眼一看到林衾还在,连忙道:“诶呦!少傅大人怎么还没走?这都一更天了。”
林衾从纸上抬起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是臣疏忽了。”林衾搁下笔,将手中写好的宣纸对折起来压在砚台下,急急忙忙就要往出走。
“宫门都下钥了,你还想去哪?”楼云烈从后面拉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许培风手里的食盒,“今夜别出宫了,就在这里用膳吧,弟子正好还有些道理要请教少傅。”
许培风闻言惊讶——太子殿下几时和林大人关系这么好了?
“这怕是不合适......”林衾有些迟疑,“不如臣还是回翰林院吧,那里有值夜人住的屋子,明日一早再来也是一样。”
楼云烈皱起眉,面露不悦,“衙门里蚊蝇乱飞,哪是人住的地方?少傅只管放心歇下,明日一早弟子会派人前往林府报信,少傅就不用担心了。”
“这......”林衾叹了口气,眼看着两人矛盾缓和了些,不愿意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只得点头应下。
师生两人仓促地用了饭,许培风引着林衾去东配殿歇息。
楼云烈虽挂着太子的名号,实际上与蹲冷宫无异,整座重华宫都是冷冷清清,东配殿更是一片凄萧索景象。林衾将随侍的宫人都遣出去,自己动手收拾。
刚揭开外袍钻进被窝里,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楼云烈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殿下?”林衾一愣。
“少傅,我可以进来吗?”楼云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当然可以。”林衾关切地问,“怎么了?”
楼云烈抱着枕头蹬蹬蹬跑了进来小手抓着身上中衣,觑着他的神色道:“烈儿让少傅留在宫里,少傅不开心了吗?”
“怎么会。”林衾随口应着,不懂这小狼崽怎么又变成了小白兔。
楼云烈鼓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从袖子里摸出一罐药膏,双手捧到林衾面前,“弟子做了错事,知道少傅每日要给脚上敷药,想替少傅敷一次药,还望少傅原谅弟子。”
“臣早都说了,不怪殿下。”林衾将药膏接过来,掀开被子准备给脚上擦。
“有事弟子服其劳,还是我来。”
楼云烈又将药膏拿了回来,执拗地抓住林衾的脚搭在自己腿上,用竹板挖了一些覆在他的伤处。随着他的动作,林衾脚腕上的金镯轻轻碰撞,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痛吗?”楼云烈抬头看他。
“还好。”林衾漾起一丝微笑,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楼云烈合上盖子将药膏放下,把林衾敷药的那只脚留在外面,用手轻轻拨了一下他脚踝上的镯子,“少傅这么大了还戴这个。”
“这是小时候臣的娘亲戴上的。”林衾解释道,“因为是娘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所以臣一直戴在身上未曾取下。后来年岁渐长,骨架大了些,便取不下来了。”
楼云烈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将枕头放在榻上,转身躺上床。
林衾瞪了他一会,见他没反应,无奈,只得向里面睡了睡,给他留出大半的位置。楼云烈似是还嫌不够,也跟着往里挪了挪,头拱上他的肚子,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少傅。”楼云烈闷闷地道。
“嗯?”
“烈儿这样,是不是叫做自荐枕席?”
林衾睁开眼,“殿下从哪里学的这些话?自荐枕席是这么用的吗?”
“书上看的。”楼云烈哼哼道。
“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林衾似是觉得有些困了,眼睛微微阖上,懒懒道,“我们这个,顶多算言传身教、循循善诱,殿下的礼仪学得不好,以后还是多练练......”
楼云烈眨了眨眼睛,唇角勾出笑意。
“是,弟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