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淅淅沥沥的水声打破了帝都的沉寂,隔夜的一场雨疏风骤,浇透了连日的溽暑,沉降下一地的浮尘。桂衣巷的细柳经这一番洗礼,透着碧绿的色泽,生机盎然。
马车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皇宫驶去,载着里面焦急的少年,为东宫带来每日的期盼。
到了宫门口,江宁撑了油纸伞来,扶着林衾下车。
“公子,您慢些。”
林衾不敢耽搁,提着衣服下摆匆匆赶路,地上的泥土随着他的动作溅起来,在浅色的衣衫上留下零星污渍。
好不容易到了重华宫门口,一眼就看见那个孩子站在树下,正抻长了脖子看着宫道。旁边
谢浔换上一身绯色麒麟袍,头戴五梁冠,腰佩乱雪剑,垂首敛目撑着伞。
林衾收了伞过去行礼,“臣贪睡来迟,殿下恕罪。”
“来了就好。”楼云烈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伞下面,“少傅手凉得很,今日有雨怎的也不多穿两件?”
说罢,他对着许培风道:“去给少傅拿件披风。”
“不妨事,左右等下要进屋的。”林衾看了谢浔一眼,微笑着道:“到底是臣来得迟,少保大人也在,想必殿下已经见过了。”
楼云烈误会了他的意思,踮起脚尖小声道:“少傅放心,我就认你这一个师父。”
林衾失笑,“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谢将军也是忠正纯直之人,又为人缜密武艺高强,有他保护殿下该放心才是。”
“你也才与他见第二面,怎么好像很熟悉似的?”
楼云烈小声咕哝了一句,怕惹得林衾生气,也不敢耍小性子,拉着他就往西配殿走去。
三人刚走到门口,楼云烈忽然道:“少保在院中候着就行。”
谢浔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站着没动。
楼云烈求助一般望向林衾。
林衾摸了摸他的脑袋,“殿下放心,谢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外面雨水多,天气寒,殿下顾念臣的身子,也得多想想谢将军才是。”
楼云烈一脸不高兴,“好吧。”
师生俩依旧坐到桌子前,一个研墨,一个写字,林衾今日要讲的东西多,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四张纸。
楼云烈看着那蝇头小楷,觉得有些眼晕,便将视线投在林衾的脸上,目光顺着对方的鼻梁、睫羽一寸一寸描摹。看他抿起的唇,看他垂下的眼,看他偶尔滑动的喉结,看他一本正经的专注模样。
谢浔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佩剑取下来放在膝上,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楼云烈。
殿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谢浔警觉地看向门口,半天,一个白绒绒的东西从外面探出半个脑袋,瞪着一对漂亮妩媚的异色瞳孔。
谢浔眯起眼,没动。
那波斯猫与他对视了一会,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气质怵到,向后退了退,委屈巴巴地“喵”了一声。
楼云烈抬起头,“什么东西?”
林衾停下讲解,看了看,道:“似乎是那只如意波斯猫。”
楼云烈皱眉,“不是之前将院中的宠物都送走了吗?怎么这家伙还在这?”
林衾走到门口去,将那只猫抱了起来。
波斯猫怯生生地看了谢浔一眼,将头埋在林衾胸前,乖巧地蹭了蹭,又伸出粉嫩的舌头去舔他的脸。林衾被他舔得有些痒,难耐地笑了两声,推又推不开。
楼云烈盯着那只猫,不悦道:“没礼貌的畜生。”
“一只猫而已,殿下不必动气。”林衾揉了揉波斯猫的后颈,道:“学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歇歇用点东西吧。”
他抱着波斯猫在矮几前坐下,楼云烈正要坐在旁边,那只波斯猫忽然将尾巴从林衾的臂弯里甩出来,占据了他身侧的位置,还眨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过来。
楼云烈盯着那毛茸茸的一团白,黑了脸。
无奈,可怜的小孩不想坐到桌案对面,只好自己搬了个垫子过来,在林衾和矮几之间给自己找了个地方挤一挤。
许培风听到里面的动静,识趣地跑进来问要不要上点心。
楼云烈吩咐道:“取那个乌梅麦冬汤来,再拿一碟梅子酥。少傅不爱吃甜的,切记不可放糖,只兑些蜜水即可。”
谢浔闻言看了楼云烈一眼。
许培风很快将吩咐的吃食准备好,三盅甜汤送到主子面前,让小太监伺候着三人净了手,递上木勺。
“少傅尝尝这个汤,生津止渴,夏季喝最好。”
楼云烈揭开玉盅的盖子。
林衾闻到了淡淡的甜香,倒是想喝,无奈那波斯猫一只赖在他怀里,腾不出手来,便道:“这会还不渴呢,先搁着吧。”
“那尝尝这个点心。”
楼云烈殷勤地拿起一块梅子酥,递到林衾嘴边,林衾呆了一下,那波斯猫却闻到了香味,仰起脸舌头一伸,直接将那拇指大小的点心卷进了自己口中。
林衾尴尬地看了看他。
楼云烈“腾”地一下从软垫上站起来,双手攥成拳,脸色难看至极,“来人!把这个畜生给本宫丢出去!”
许培风听到太子的怒吼,战战兢兢地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畜生。”楼云烈指着那波斯猫,恶狠狠道:“丢出去,剁了,晚上吃猫肉。”
林衾愕然。
谢浔在旁边看了一会好戏,忽然站起来,道:“臣将这只猫带出去吧,在殿里坐得久了有些憋闷,正巧出去走走。”
他上前将那只波斯猫抱起来,转身出了配殿,顺便将门也上。
楼云烈还是一副气不过的样子,林衾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好道:“一块梅子酥而已......殿下若是喜欢,叫小厨房再做便是,别生气了。”
触到他诚惶诚恐的眼神,楼云烈语气略放松了一些,小声道:“那梅子是我昨个夜里摘的,想给少傅尝尝。”
林衾一怔,倒是没想到这层。
楼云烈又拿起一块,递到他嘴边,硬邦邦地道:“少傅吃。”
“臣自己来就好。”林衾吓了一跳。
楼云烈没动,固执地举着小点心,眼神带了一丝莫名的委屈。林衾只好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将点心咬进嘴里。
“好吃吗?”楼云烈问。
“味道不错。”林衾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楼云烈显然十分受用这个动作,在他掌心蹭了一下,也不闹腾了,欢欢喜喜地抱起玉盅喝汤。
“三日后是十五,我可以去未央宫拜见母后。”
林衾一愣,重复那两个字:“可以?”
“去年正月里宫中走水,钦天监说母后不详,父皇就让她一直在未央宫呆着,只准我每月
十五去见一面。”楼云烈淡淡地说着,对于这样的待遇显然已经麻木,“少傅陪我一起去吧?”
“殿下去皇后娘娘那里侍奉,是尽人子的孝义,臣怎好跟着一起去?”林衾不赞成地摇头。
“娘亲也想见少傅。”楼云烈眨眨眼。
“皇后娘娘想见我?”林衾愕然,随即道:“外臣不能随便入内宫的,不合礼数。”
“母后不得宠,少傅又是林相的儿子,就算父皇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楼云烈拉着他
的胳膊晃了晃,撒娇道:“就这一次好不好?”
林衾还是纠结,“这不合礼数......”
楼云烈嘴巴一瘪,眼睛一红,眼泪嗒嗒地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林衾无奈,“好吧,臣遵旨。”
楼云烈笑逐颜开。
听到屋内的笑声,谢浔推开殿门进来,问道:“殿下,那只波斯猫是蒸着吃还是煮着吃?”
楼云烈一噎。
他刚才那样说只是一时之气,根本没想着真将猫真的炖了,现在再说不吃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林衾看着他吃瘪的表情,抿唇笑起来。
“看来殿下今日不想吃猫肉,那就再养几日吧。”谢浔抱着猫退了出去。
楼云烈恨恨道:“少保这是针对我。”
“可是殿下自己说的要吃猫肉,怎又怪起谢将军了?”林衾失笑。
“你还向着他?”楼云烈吹胡子瞪眼。
“臣是向着道理,可不是向着谁。”林衾戳了戳他鼓起来的小肚子,小声道:“若真要说向着谁,臣还是更喜欢殿下一点。”
楼云烈眼睛一亮,“当真?”
林衾笑眯眯地点头。
窗外,雨渐渐大起来,宫人们开始张罗着准备雨具,以防等下主子要出门。谢浔长身玉立,仰头看着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风卷起嶙峋的梅枝,伴着雨滴敲打在窗上,扰乱了屋里人的心思。
“敬一贤则众贤悦,诛一恶则众恶惧。君王对于善恶的态度,往往可以以偏概全,管窥蠡测。”
“安慰不贰其志,险易不革其心。无论将来的处境是危险还是安全,都不要改变自己的初心。”
......
林衾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
楼云烈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突然将他的胳膊提起来,扭着胖乎乎的身子钻进他怀里。
“殿下?”
楼云烈扒拉着他的衣裳,闷声不语。
林衾放下手里的纸,拍了拍他的背,无奈道:“一早就看殿下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楼云烈哼哼了两声。
适逢外面一道雷声响起,闪电划破了黑云翻涌的天空,在大殿光滑的琉璃砖上甩下一道白光。
楼云烈浑身一颤,整个人瑟缩着靠在林衾胸前。
“殿下怕雷声?”林衾惊讶道。
“知道你还说出来。”楼云烈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惊恐,“少傅现在也学会欺负人了。”
林衾叹了口气,收紧了胳膊,一手端着小孩的pp,一手在他头上轻轻拍着,一下一下,带着安抚和疼惜。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雷声渐渐消失。
楼云烈抬起头,脸上带着晶莹的泪珠,又怕被林衾嘲笑似的,用力地眨着眼睛将泪水憋回去。
“五岁那年,瀛洲使臣来访,我看上他们进贡的一把弯刀,父皇已经打算在宴会后将其赏给我。”楼云烈轻轻说着,回忆起幼时不堪的往事来,“可是三哥也看上了那把刀,直接向父
皇请旨要了去,还说我是九郯国的下贱野种。”
“我气不过,和三哥打了一架,被父皇知道了,匆匆从清晏宫赶来。我以为他是要替我主持公道,谁知父皇一来便责怪我,怨我不该与兄弟争斗,没有容人之量。”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雨,父皇发我跪在掖庭外的长街上,雷电劈开了长街上的梧桐。来来往往的宫人大臣都在看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求情。”
楼云烈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从幽怨逐渐变得狠厉。
“少傅,他们都得死。”
“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一个都活不了。”
“等我做了皇帝,我要把他们绑在午门上,受尽凌迟之刑。”
林衾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被他坐麻的腿,发愁地揉了揉眉心——做了那么多努力,还是没能让这孩子忘掉仇恨。
“少傅不舒服吗?”
看他皱眉,楼云烈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人怀里坐了许久,连忙滚到一边去,歉意道:“是弟子疏忽了,忘了少傅的脚伤。”
“没事。”林衾摇头。
“弟子帮少傅看看。”楼云烈固执地蹲下身,抬起他一条腿搭在自己膝上,一把扯掉了林衾的鞋袜。
“殿下......”林衾脸色一变,“这不合规矩。”
“你又来了是不是?小老头。”楼云烈翻了个白眼,“少傅要记得,这里只有师生,没有君臣。”
林衾的皮肤是那种带着极少见的冷白,偏偏他又是个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人物,没有半分清冷勿近的气质,说起话来如和煦春风般温暖,叫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楼云烈拨了拨那个金镶玉的镯子,铃铛一阵作响。
“以后要落疤的。”他看着林衾脚背上的伤,语气惋惜,“少傅带伤药了吗?”
林衾摇头,“在府里放着。”
“我给少傅揉一揉腿,就不那么麻了。”楼云烈讨好一般笑着道。
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楼云烈明显手有些酸了,却还是没停,林衾将他拉起来,抱到自己膝上,轻声道:“好了,臣给殿下讲书吧。”
楼云烈对着手指,小声道:“今天不想读书了。”
“那......”林衾想了想,“那臣给殿下讲讲诗词?那些文字都是极美的,比治国有趣多了。”
楼云烈点头。
“诗词之道,先谈意境,再讲格律。擅诗者,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格律是诗词的骨,意境却是他的灵魂。”
“格律?可是平仄之学?”
“是。”林衾点了点头,“格律只是一个骨架,而不应该成为对诗词的桎梏。”
“少傅有喜欢的诗词吗?”楼云烈眨着眼睛问。
“自然是有的。”林衾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那氤氲着雾气的花枝间,渐渐出神,“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少年清澈的嗓音,缓缓淹没在淅沥雨声里。
那时的楼云烈年纪还小,听不懂诗句中的深意,只当是对方触景生情,随口吟出的两句闲愁。
后来登临九五年岁渐长,才明白这背后的辛酸,体味出少年意气风发下掩藏的落寞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