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着下了三日,天气也愈加地寒冷起来,白日里见天地吹着风,入夜了还需盖着被子,浑然不似盛夏的时节。
林衾走进翰林院时,里面正药香浓郁。翰林院的文人本就身子骨弱,这几日请假的更多了些,就连来的那些人都一人手里抱一碗姜汤,生怕自己一把老骨头交代在这冷冰冰的衙门里。
“林少傅,又来给太子殿下取书啊?”
说话的是翰林院编修廖如海,比林衾年长十来岁,两人在书道上颇有共同语言,也算得上半个忘年交。
“是啊,廖大人修书辛苦,这几日可要多添点衣裳。”
林衾笑吟吟地说着,走到书架上,取了一本《海图志》。
这是他和楼云烈的约定,每隔几日便去一趟翰林院,取些经书诗稿、异闻志怪来,明面上还是作出太子不学无术的样子。等到关起东宫的大门之后,林衾再将自己所学誊写出来,讲给
楼云烈听。
“上次我要的《国榷》,三皇子那边还没还回来吗?”林衾问。
“噢,三皇子倒是看完了,就是又叫文渊阁给带走了。”廖如海眯起眼睛,捻着毛笔尖的细毛,“这几日要编纂《甘露大典》,那边催得紧,便先紧着几位阁老用,林少傅再等等吧。”
林衾点了点头,“行。”
“都说东宫是个不好伺候的地方,怎么三公子去了这几个月,倒似胖了一圈,脸都比当日殿试时圆润了些。”廖如海奇道。
林衾拿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太子殿下好甜食,一日要吃三四顿,我也跟着享口福了。”
廖如海捋着胡须低下头,再没多言。
林衾取了书出来,匆匆往东宫赶去。
重华宫门口早早地就备了轿辇,楼云烈穿得整整齐齐,脸色红润得活像画里的吉祥娃娃。谢浔抱着剑立在他身后,永远是那副俊逸飒爽的干净少年模样。
楼云烈看见林衾过来,从许培风手里抽出披风,踮着脚给他披在身上。
“臣也是经年习武之人,身子没有那么弱,殿下本不必如此谨慎的。”林衾抓住他的手,“若是殿下自己着了凉,那才叫臣担心。”
“少傅武功很好吗?”楼云烈歪着头问。
林衾想了想,笑道:“一般吧,在文人中还算过得去,遇上厉害的就不行了。逝水阁是剑圣之门,可师父总说我根骨欠佳,纵然刻苦练了许久也参不透最上乘的心法。”
“我也想学。”楼云烈坐在轿辇上,晃着自己的小肉腿道,“我想比少傅厉害。”
“这个......”林衾看了谢浔一眼,“这个殿下还是找谢将军比较好,臣学艺不精,实在怕误人子弟。”
楼云烈立刻期待地看向谢浔。
谢浔瞥了他一眼,无情地拒绝了小孩的建议:“学武注重根基,讲究的是童子功,殿下已经过了练气筑基的年纪,不适合学。”
楼云烈瘪瘪嘴,不吱声了。
许培风吩咐着太监抬轿,林衾和谢浔跟在旁边走着,刻意落后了半步,低声交谈。
“你刚才去翰林院了?”谢浔问。
林衾点头。
“怎么样?”
“还是不行。”林衾刻意压低了嗓音,“翰林院所有讲授治国的书都被人收了起来,已经
好几次了,每次去问时,不是这个借走了就是那个拿去读了,就是带不进东宫。”
“这不是你我父亲能做到的。翰林院都是硬骨头的文人,不上折子骂人就不错了,定然不
会事事以林伯父为先。”
林衾想了想,问道:“是否有可能是太后?”
“后宫不得干政,在翰林院那边太后比林伯父更不讨好。”谢浔敛着眉目,轻声分
析,“极有可能是得了皇上授意,不给太子殿下读这些书。”
林衾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那可是陛下的亲儿子。”
“陛下眼里可只有他那满宫的莺莺燕燕,连朝政都不管了,唯一的一点位子,还被三皇子给占了。”
“同是皇子,怎么能这样厚此薄彼!”林衾愤愤不平。
谢浔耸了耸肩,“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谁知道呢。只是听说,今日东宫遭受的果,都是当年皇后种下的因。”
林衾叹了口气,不愿多言。
走了小半个时辰,轿辇终于停了下来,许培风扶着楼云烈下来,替他整理好衣服。楼云烈走到林衾面前,捞起他的手摸了摸,见还温热着,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
谢浔道:“殿下和林大人进去吧,臣没有得到见驾的懿旨,就在宫外候着。”
“也好。”楼云烈点头。
这处皇后寝宫位于南苑,虽然修葺得富丽堂皇,却凄凄清清地活似冷宫一般。宫门外的菖蒲都长了几尺高也无人打理,大门上的铜环落了灰,透着一股萧索凄清的感觉。唯一还能过眼的,就只有梁上“未央宫”那三个大字,还保留着一点母仪天下的气势。
楼云烈呆呆地望着宫门,表情哀伤,“母后禁足有一年多了,除了畋猎、祭典这样的大事,就在这深宫里独自坐着,门庭冷落。”
林衾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连自家那个齐国公府,都比这未央宫热闹。
“走吧。”楼云烈仰起脸,把快要落下来的眼泪憋回去,“等下母后等的急了,又要担心。”
林衾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进入未央宫的那一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在永夜里长眠的死寂之地。正殿里点着沉郁的檀香,却遮不住一股潮湿的霉味。两侧的珠帘垂下来,遮住了外面的日光,使得原本就冷清的宫殿又暗沉了几分。
主位上坐着一个人影,透过稀薄的阳光,隐约能看清对方头上繁复的珠翠和衣袖上华丽的九翅金凤。
“儿子拜见母后。”楼云烈走到大殿正中央,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母后,烈儿将少傅带来了。”
林衾也跟着跪下,“臣林衾参见皇后娘娘。”
“来了?”皇后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许久不曾与人交流的缘故,“走上前来,叫本宫瞧瞧。”
林衾不知她说的是自己还是太子,跪在原地没动。
“林家那个孩子。”皇后重复了一遍,“你上来。”
林衾连忙站起来,低着头向前了几步,在皇后面前跪下。
“抬起头来。”
林衾依言抬起头,皇后伸手在旁边取了个烛台,点上灯,大殿里一下子亮了许多。
林衾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皇后的脸——那是一个长相极具异域风情的女人,高鼻深目,琥珀眼眸,皮肤苍白得过分。虽然脸上带着颓靡的气息,但透过那精致的五官,依稀还能窥见她往日的风华绝代。
“长得干净,是个好孩子。”
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将烛台放下,挥了挥手,林衾连忙低下头退到一边。
“太子近来读书可好?”
林衾顿了顿,没有听到楼云烈讲话,才确定这话是在问自己,连忙道:“太子殿下读书认真,刻苦勤勉。”
“习字如何?”
“殿下习字沉稳,不骄不躁。”
“为人如何?”
“殿下待人真诚,憎恶分明。”
皇后睁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波澜,“这倒是奇了,本宫都不知道,自己竟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林衾不卑不亢道:“璞玉总要细细琢磨,才能发现其珍贵之处。”
皇后一手扶着额,一手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着,似乎在思索。半晌,她将目光转向楼云烈。
“太子。”
“儿子在。”楼云烈连忙道。
皇后没有唤他上前,只是用缓慢的语气淡淡嘱咐道:“跟着少傅,好好学。时刻牢牢记住,你是太子,永远,永远不要低头。”
“儿臣遵旨。”楼云烈低下头。
“本宫乏了,退下吧。”皇后摆了摆手,宫人立刻来请两人起身。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见面,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殷殷叮咛,没有问一句太子过得好不好,
只是过问了太子的学业。皇后语气中的疏离和冰冷,让林衾几乎要怀疑太子不是她亲生的。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皇后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半分留恋与不舍。
象征皇后身份的绯色锦袍簇拥着那张精致的脸,宛如一朵娇艳高贵的牡丹花,纵然过了花期,花叶凋敝枯萎,也要骄傲地立于天地间,不屑与群芳争艳。
从未央宫里出来,楼云烈小声道:“母后一直这样,她很在意我有没有努力读书,别的都不管的。”
林衾揉了揉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回去的时候楼云烈没坐轿辇,似乎想要散散步,便一路跟在林衾和谢浔身后,也不说话,三个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了御花园里。
盛夏时节,又经历了好几日的雨水,各宫各院的花都已凋得差不多了,也就御花园中还有些赤橙黄紫的颜色。
“走得有些累了。”楼云烈伸手去拉林衾的袖子。
“那就去前面的石凳上歇歇吧。”
林衾往花园里走了两步,发现楼云烈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小孩正抻开双臂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他回头发现。
谢浔走过来道:“臣抱殿下过去吧。”
楼云烈白了他一眼,没动,瘪着嘴道:“要少傅抱抱。”
林衾无奈,“好,少傅抱。”
他走过去蹲下身,小孩自然而然地扑进他怀里,把脸往颈窝一埋,小短腿蹬上林衾的腰,像只成了精的八爪鱼。
楼云烈虽说年纪不大,可到底是个大胖小子,林衾本身也不是骨骼强健之人,只走了百十来步就有些累。好在离石凳并不远,他将小孩抱过去放下,用帕子拭去凳子上的雨水。
石凳周围是一片花丛,花期已过,枝头的花瓣已经掉尽了,惟有深碧色的叶子还透着光泽。
楼云烈奇道,“御花园里几时种了这样多的芍药?”
许培风在后头听见了,忙道:“是月前陛下让种的,说是新来的五月花美人喜欢,就叫将牡丹都割了,换成芍药。”
楼云烈脸色沉下来。
林衾奇道:“五月花美人?”
“是,陛下新得了一位爱妃,听闻笑起来如芍药一般极美,便封作五月花神,一连半个月
都是这位美人侍寝的。”
“还真是......”林衾哑然。
虽然早就对当今圣上沉迷酒色之名有所准备,亲耳听到这样的事,还是感觉十分荒唐。想天下士林多少有志之士,竟然会为了这样的皇帝殚精竭虑,便觉得不值。
谢浔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圣上富有天下,不过更甚罢了。”
那株牡丹被割去了花叶,只余一截茎干埋进土里,却兀自挺立着,不愿被彻底抹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林衾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了未央宫里的皇后。
哪怕身陷尘泥,跌入谷底,也要秉持着自己的风骨,不愿意向任何人低头。
“少傅?”楼云烈拉他的袖子。
林衾回过神,柔声问:“怎么了?”
“我不会像父皇一样的。”楼云烈用一种小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少傅放心,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会叫少傅失望的。”
林衾心中微暖,淡淡笑起来。
谢浔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亭台楼阙,望着那些掩在草木中的繁华建筑,渐渐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