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茶棚小坐了片刻,带上东西出来,沿着玄武大街继续向前走。走了不多时,便行到了河边。
那沧苏迦河是城外天澜江的支流,河道经过了截弯取直,加固了河床河岸,又在下游处修筑了堤坝和船闸,改造成一处运河。平时作漕运灌溉之用,战时则借此供应粮草军备。
现今的景清朝局势安定,四海太平,自然无封航动用水师的必要。河道上来往着数百艘画舫游船,舫顶涂着黄漆,船柱系着红幡,船上女子或凭或立,皆身着罗衣,轻纱拂面,隐隐有
歌声从江上飘来。偶尔也有官家或商贾的楼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江边寒鸦数点,空绕两岸之巍峨;
江上蔽空千帆,赫然繁华之琳琅。
林衾领着小孩站在河边,将河里的一盏盏莲花指给他看,“那是民间儿女追悼亲人,祈求平安的河灯,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楼云烈犹豫不决。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林衾向旁边卖灯的要了一盏,递到楼云烈手里。“殿下有什么愿望,对亲人有什么祝愿,都可以写在上面,放进河里。”
楼云烈迟疑地看着手里的花灯,“真的能实现吗?”
林衾失笑,又不想打击小孩,便道:“殿下可以试试,万一实现了呢?”
楼云烈想了想,从卖灯人拿过炭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写完,他蹲在河边,抱着莲灯默念了两句话,伸手将其放入水中。
微风在水面吹起涟漪,花灯顺着水流悠悠地飘走。
“许的什么愿?”林衾奇道。
“才不要告诉你。”楼云烈搓了搓衣角,小声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林衾失笑。
江上一艘画舫靠了岸,有缈缈的乐声从江上飘来,楼云烈拽了拽林衾的袖子,“少傅,我想去那里。”
林衾随着他手指看去,“画舫?”
楼云烈点了点头,“听人说画舫里有擅长乐器口技的伶人歌妓,比皇宫里的乐师弹的都要好,我也想听一听。”
林衾有些犹豫,画舫是帝都里权贵最爱去的场所,难免会有朝中大臣也再,万一不巧撞上了,叫人认出太子怎么办?
“重华宫向来冷清,见过我的人也不多。”楼云烈底气有些不足,“少傅带我去看看,这会正是夜里,大约瞧不清面容呢。”
林衾拧巴了半天,还是拗不过小孩,只好应允下来。
江边正好停靠着一艘双层小舫,船头挂着漆绿的牙牌,昭示着里面此时无客。林衾想着应该会清净一些,便带着小孩进去,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找到一个雅座坐下。
主事的姑娘领了两个琵琶女进来,拉开屏风,一边叫人弹曲,一边笑盈盈地道:“二位郎君,想看些什么?”
林衾看了楼云烈一眼,楼云烈道:“都有些什么?”
“傀儡戏,诸宫调,评弹,口技,寻常地儿有的,我们这都有。”姑娘笑了笑,“寻常地没有的,我们这也有。”
楼云烈又问:“有什么不寻常的?”
掌事的看着林衾两人衣着华贵,举止有度,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便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一一
介绍出来:“这有身量轻盈能做盘中舞者,也有能泼茶作画惟妙惟肖者,不知公子想看什么。”
“少......”楼云烈看向林衾,刚说了一个字,意识到有些不对,连忙改口道:“兄长想看什么?”
林衾笑道:“你做主就好。”
“我依兄长的。”楼云烈小声道,“你也知我不懂这些。”
林衾想了想,道:“听闻前朝有位帝妃,为了能做掌上舞而自幼缠足,几不能行,残忍至极,想来这盘中舞也不遑多让。”
“到底是兄长心慈。”楼云烈领会了他的意思,对那掌事的道:“就将作画的请来一观吧。”
姑娘抿唇一笑,“奴家知道了。”
她转身退出去,不多时,门外传来了女子请安的声音,宛若黄鹂声入耳,清澈婉转。
楼云烈道了一声“进来”,那女子便拉开雅座的门,莲步轻移绕过屏风,对着楼云烈盈盈一拜。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侍女,一人手中抱着熟宣,一人手里托着茶具,侍女将东西放下后边便转身告退。
那姑娘生了一双细长的凤目,脖颈修长,腰肢纤细,虽然瞧着年纪不大,却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人。
“奴家名叫当风,二位公子可以唤我风娘。”
楼云烈点了点头,问道:“听说你能以茶水作画,可是真的?”
“自然不敢诓骗公子。”少女直起身,将宣纸展开挂在屏风上,半侧着身子问道:“公子想要奴家画个什么?”
楼云烈想了想,指着林衾道:“你就画个他吧。”
林衾愕然。
当风也有些愣怔,“恕奴家失礼,是要画这位公子吗?”
“你看我像是会说笑的人吗?”楼云烈将盘起的腿伸展开,换了个姿势靠在林衾膝上,懒洋洋道:“吴带当风,是对前朝吴道子大师画工的赞誉之词。你既取了这样的名字,可要画得
好一点,万万不能辜负了它。”
当风贝齿在下唇上轻咬了一下,点了点头,“奴家遵命。”
说罢,她将熟水倒进茶壶中,取了一些茶叶,泡过三道,将每一道的茶水分装在四个茶瓯里,颜色由深变浅,各不相同。泡到最后一道时,茶水颜色已有些近白,当风用茶挟将里面的茶叶取出,然后把最后一道茶水倾倒进旁边的瓷缸里。
“请二位公子静坐片刻。”
当风微微一笑,从袖中抖出半截白练来,浸入瓷缸中饱占了茶水,往那宣纸上泼去,宣纸上很快出现了淡淡的青山形状。
“看她画山时先用淡色渲染,倒像是个内行的。”林衾附在楼云烈耳边小声道。
楼云烈轻哼了一声,“等她画完再看吧。”
林衾顿了一下,投来不解的目光,“那姑娘又没有得罪你,怎么这般为难她?”
“我哪里为难她了?”楼云烈磨牙。
“泼茶作画,定然是写意的画法,又如何能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林衾压低了声音,“若是画得真切,难免失了意境;若是画出意境,又难描摹容貌,可不是为难人么。”
楼云烈轻轻地哼了一声,“听着她说话不爽。”
林衾心说那姑娘声音软糯温婉,哪里不好听了?一瞧楼云烈黑着脸,又不想自讨没趣,便闭上嘴不说话了。
不消一刻钟的时间,宣纸上已赫然多出一副画来。
“请公子观赏。”
当风放下茶瓯,将宣纸从屏风上取下来,双手托到楼云烈面前。她的袖子被茶水洇湿了一大片,礼数却没有半分不周。
楼云烈将画接过来一看,不掩惊讶之色——那是一幅梅林负雪图,远处的山用淡色茶水晕染,近处的梅以浇浓的茶点染,梅林中一道削瘦的背影跃然纸上,虽看不清面容,却能从仪态
看出所画之人正是林衾无疑。
当风巧妙地避开了茶水无法画出的面部,又给背景里加入了山水林木,看上去分外雅致。
“为何画梅花?”楼云烈的脸色看不出息怒。
当风垂下头,不卑不亢地道:“奴家见这位公子温润谦和,却又带着疏离清冷之感,正似山间梅花孤高皎洁,故而以梅花入画。”
“他待旁人确实疏离。”楼云烈唇角泛起笑意,在心底补了一句:待我却不这样。
当风瞧着他露出笑容,忽然道:“奴家斗胆向公子请个恩典。”
“你画作得好,自然是要赏的。”楼云烈将宣纸卷起来,揣进自己的袖子里,“说吧,想要什么东西?”
“奴家仰慕这位公子容止,想讨一个手帕香囊什么的,回去留个纪念。”当风的目光落在
林衾身上,眼梢微微吊起,带着掩藏不住的倾慕。
楼云烈有些不悦,“手帕香囊这些贴身之物,是能随便要的吗?”
当风抿起唇,“奴家只是讨来做个念想,若是公子肯赏脸,自然拿回去贴身藏着,不叫旁人发现,以免给公子带来麻烦。”
楼云烈黑着脸道:“那也不成。”
林衾为难地看了看当风,小姑娘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本就纤弱,这样一来更是楚楚可怜。他犹豫着道:“姑娘有手帕吗?”
“自然是有的。”
当风不知他要做什么,迟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手绢,递给林衾。
楼云烈默不作声地看着。
林衾将手帕接过来,从旁边的桌案上取了一支毛笔,略一思索,提笔在手帕上写了几个字。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林衾放下笔看了看,微微一笑,“没什么可以送给姑娘的,只有借前人佳句相赠,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当风将手帕接过来看了看,抿唇,“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林衾失笑,又将帕子拿回来,在上面添了两个字,“我叫雾敛,区区姓氏,不足挂齿。”
“多谢公子。”当风接了手帕,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行礼告退。
楼云烈哼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不过是随手写两个字,又不会碍着什么。”林衾给他递了一杯茶,“出来也有些时辰了,再坐一会儿便回去吧。”
楼云烈玩得尽兴,却也觉得有些困,就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将东西整理了一下,叫来掌事的姑娘给了赏钱,转身从雅间出来。正走到楼梯口时,忽然迎面走来一身形高大的男子。
楼云烈脸色一变,匆忙扑进林衾怀里。
来人是仪鸾司指挥使沈捷,之前在宫中走动,曾与林衾有过几面之缘。加之林家是御前红人,往来更多了一些,自然认得林衾与楼云烈,想要装作不认识根本不可能。
林衾将小孩抱起来,让他将头埋在自己颈间,对着来人微微一笑,“沈大人。”
“这上元繁华夜,竟然还能遇见林少傅,当真是稀奇了。”沈捷鹰一般的目光从林衾面上掠过,落在楼云烈身上,“这位是?”
“是舍弟。”林衾的笑容有些僵硬。
楼云烈手脚都是冰凉的,伏在林衾身上大气都不敢出。
“国公夫人过身得早,沈某似乎从未听说,国公府还有一位四公子。”沈捷的表情带着探寻。
林衾脸色微变,收紧了抱着小孩的手,强作镇定道:“是族中远房叔叔的孩子,这几日来帝都小住,父亲让我一直照看着。方才走了一路正累着呢,叫沈大人见笑了。”
沈捷收回目光,“是沈某唐突了。”
说罢,他对着林衾轻轻一揖,绕过两人,往画舫的二层走去。
林衾松了一口气,连忙抱着楼云烈出来,一直走到江边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头一看,小孩蔫头耷脑地趴在他身上,脸色都有些发白。
“真是吓人一跳。”林衾心有余悸。
“谁能想到沈指挥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楼云烈咽了咽口水,也有些后怕,“若是被他发现我私逃出宫,告到父皇那里,定然又是一顿臭骂。”
“没事了......”
林衾在小孩背上拍了拍,正要将他放下来,忽然前方的江面上升起一道明光,宛如流星一般窜入夜空,将暗沉的天幕划开一道裂缝。
林衾眼睛一亮,脱口道:“烈儿你看!”
那道光束升至空中,随着“砰”一声巨响,瞬间炸成了五颜六色的烟火,在夜幕上拼成一朵彩云。不过倏忽一瞬,彩云化作千万个碎片,从空中落入江水中。
紧接着又是数十道声响,一团又一团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将这帝都城照耀得恍若白昼。
一片绚丽夺目的色彩中,楼云烈却专注看着近在咫尺那张脸,盯着林衾削薄的双唇和高挺的鼻梁,愣愣地问:“你方才唤我什么?”
林衾回过神来,忙道:“是臣失礼......”
“不。”楼云烈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一个比烟花还要灿烂的笑容,“少傅这样叫我,我很喜欢。”
他伸出手环住林衾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江面的画舫上,凭栏而立的青年看着江岸上的人影,表情中带着玩味和探究。主事的姑娘站在他后面,不知道客人要做什么,只好静静候着。
半晌,沈捷道:“你看方才出去的那两人,像兄弟吗?”
“约莫......是的吧。”姑娘迟疑着答道。
“是吗?”沈捷将手搭在阑干上,十指交错,轻轻摩挲,“我道姑娘是见多了世事的人,怎么眼力如此浅薄?”
姑娘低下头,“奴家只是一个开店的,不敢探究客人的身份来历。”
沈捷没有说话,从腰间取出一枚金牌,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腰牌上写着端端正正的“明镜”二字。
姑娘脸色一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地埋入袖中。
“仪鸾司上,明镜高悬。”沈捷的声音有些冷,带着一丝淡淡的不耐烦,“姑娘若是不能据实相告,沈某怕是得请你往仪鸾司天狱走一遭,那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姑娘嗫喏道:“奴家觉得不像。”
沈捷将腰牌收起来,淡淡道:“说罢,哪里不像?”
姑娘思索了片刻,战战兢兢抬起头,“奴家看那位年长的公子,凡出门、落座、饮茶,都是让那位小公子在先,依照那位小公子的主意来。且言语间颇为敬畏,不像兄弟,倒像......主仆一般。”
沈捷露出一丝淡笑,“他们二人来你这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一一跟我讲一遍吧。”
“是。”掌事姑娘小心翼翼地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乐曲声渐渐响起,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声,也隔绝了屋内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