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三四个月匆匆逝去,又到了春夏交替的时节。林衾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离开逝水阁也有一年多了。
时间不长,却已是天翻地覆。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远远地超过了林衾的认知和想象,尤其是在知道林肃有谋反之心后,每日呆在林府就成为了一种煎熬。与其违心地面对自己的父亲和长兄,他倒更愿意和谢浔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对。
漱雪园的梨花又一次盛放的时候,帝都的朝局也在暗中发生着巨变,一场暴风雨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四月东房日,建康帝下中旨将礼部尚书诛三族。
起因是年初的一场春祭,礼部尚书负责制定祭典相关的流程,但是深谙礼制的尚书大人竟然弄错了祭坛上香炉的数量,被御史台的人发现并上折子弹劾了一笔。
太墟人信奉神明,在祭典上出错是有可能引起天下动荡的大事,林肃不敢自己做主,将折子递到了御前。
皇帝看了以后勃然大怒,命仪鸾司抄家刑讯,又在尚书府发现了两江总督孝敬的火耗,数量达十万两之多,远远超出了皇帝内库一季的收入。沈捷将抄没的银两带到皇宫时,皇上的脸都绿了。
于是,本来被贬为庶人的礼部尚书改判斩首,株连三族,余者男子流放充军,女子没为官奴。
消息从清晏宫里传出来时,林衾正坐在重华宫的横塘边,嘎吱嘎吱地嚼着北地新进贡的青枣。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盯着他褪下来的枣核发呆。
“殿下......”
“叫烈儿。”楼云烈打断他,一脸的不高兴,“少傅说过的话,转眼就忘的吗?”
林衾叹了口气,无奈地改了称呼,“烈儿将书背完了申鉴篇背完了吗?等下就要用晚膳了,若是没背完也无妨,明日再说。”
“背完了。”楼云烈连忙点头,“少傅只管考,烈儿背得熟。”
林衾从嘴里扒拉出一个枣核,奇道:“烈儿最近背书越来越用功了,以前可没见你一日能背一千字的。”
“烈儿想快点长大。”楼云烈托着腮。
林衾失笑,“又不是生豆芽,你想长得快就长得快了。见识虽长了不少,可年纪还小呢,到底是个小孩。”
楼云烈抿了抿嘴,又不高兴了。
其实他这么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是因为二月里林家大公子娶亲,把他刺激到了。算算林衾今年十八,纵然齐国公府的儿子都成亲晚,可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办完林裕的婚事,就该林初,再就是林衾了。
“有件事,想同你说。”
旁边传来那人犹豫不决的声音,楼云烈回过头,“怎么?”
林衾道:“父亲昨日同我说,陛下觉得我在翰林院呆得久了,又不管着编书修文,颇有尸位素餐之嫌。正巧吏部侍郎有个空缺,想叫我先去顶上,做一段时间看看。”
“少傅答应了?”楼云烈表情一滞。
林衾点了点头,回想起昨夜在漱雪园中,他与谢浔的对话来。
“你当真答应了?”谢浔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让你去吏部,明面上看圣上的意思,实际上是林伯父的主意。”
林衾点头,“我知道。”
“去了吏部,就得日日上衙门,介时定然东宫就去的少了,往后可能三五日都去不了一次。”
林衾点头,“我知道。”
谢浔有些急了,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林伯父是看你与太子交好,怕日后难以约束,所以先将你和东宫那边撇开关系。”
林衾接着点头,“我也知道。”
“那你还......”谢浔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压低了声音道:“那你还答应!这根本就是林伯父的计划。”
“元晦哥。”林衾叹了口气,他原本是喊元晦哥哥的,后来觉得有些矫情,就将两个字省略成了一个字,“我答应父亲,自然是有道理的。现在朝中六部,除了翰林院和仪鸾司以外,基本上都是父亲一党的,这样下去可不行。”
谢浔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去替太子打点人脉,走通关系?”
林衾点了点头,“也不单是为太子,陛下荒废朝政久矣,朝臣们都想着党同伐异,附逆变节,真正愿意做实事的人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定然会引得人心浮动,社会动荡。”
谢浔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没再说话。
楼云烈渐渐冷了脸色,忍着没动气,别开脸去,轻声道:“少傅去了吏部,来东宫的日子就渐渐少了。”
“臣会每日都来的。”林衾摸了摸他的头,笑得温柔。
楼云烈盯着他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低下了头。
“也罢,少傅是才高八斗、一心报国之人,既然父皇赏识,少傅也该有个一展宏图的机会。”他慢慢地站起身,往大殿里面走去,“烈儿有些累了,少傅回吧。”
林衾在原地坐了一会,起身回府。
走到齐国公府门口时,正巧碰上了建康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张宝从里面出来,一见了他就连声道喜。
林衾奇道:“林某有何可喜的?”
“等下您回府一看便知,国公爷这会约莫在祠堂,咱家还得赶紧回宫复旨去。”张宝笑得格外谄媚。
林衾带着满腹疑惑进了家门,拐到后院的祠堂,林肃正把圣旨放到绢盒里,看他回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圣上今日下旨,授裕儿礼部尚书之职,封你做吏部侍郎。”
“这么快?”林衾愕然。
他昨日才答应此事,今日圣旨竟已发了下来。
“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将你放在翰林院,虽说顶着个太子少傅的名头,到底是委屈了。”林肃拍着他的肩膀,精神奕奕,“去了吏部好好干,你的福气在后头。”
林衾懵懵懂懂地点头。
林裕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两句,跟着林肃一同离去。
林衾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漱雪园,江宁端来一杯凉茶,好奇地问道:“圣上封了公子做官,听说还是个有实权的,怎么公子好像不高兴似的?”
“哪里有什么可高兴的。”林衾恹恹地说着,抿了一口茶,“二哥回来了吗?”
“没有呢。”江宁将百合放进浴桶里,试了试水温,“二公子今日约了云燕公主往郊外看花,一大早就走了,听说晚上才能回来。”
“谢将军今日有来吗?”
“小公爷昨日不是同公子说,今日要去演武场么,公子怎么睡一觉就忘了。”江宁笑起来,“水好了,公子快沐浴吧。”
林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脱了衣服下到水里。
江宁在门口看了片刻,觉得有些担心,便悄悄地掩上门,往隔壁陈国公府去了。
林衾在木桶里泡了半个时辰,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他披上中衣从水里出来,打开门,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瞬间清醒过来。
“元晦哥怎么来了?”
“听江宁说你心情不好,刚回府,就过来看看。”谢浔带上门,帮他把衣服拢好,走到床边坐下,“听说圣旨今日下来了?”
林衾点了点头,走到桌子边倒了两杯茶。
“怎的又心情不好了?”谢浔觑着他的神色,“若是不想去,只管跟林伯父说一声,回绝了就是,朝中的事还能再想办法。”
“是有些愁,不过重点不是这个。”林衾叹了口气。
谢浔端起茶杯,静静地等待下文。
“今日从东宫出来时,太子殿下似乎......不大高兴。”林衾拧起眉,面露不解,“似乎对于我自作主张去吏部供职有些不满。”
谢浔顿了顿,敛着眼眸低头喝茶,“那孩子惯是会耍脾气的,过几日就好了。”
林衾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此事按下不提。
“还有一事,需要拜托元晦哥。”林衾缓缓地道:“我去了衙门以后,恐怕不能日日顾着太子,东宫那边,还请兄长多多照拂。”
“你是说......”
“宫里。”林衾压低了声音,“父亲放在皇帝身边的芍药,我觉得有些问题,但说不出哪里有问题,总之得试试提防着,免得对皇后和东宫不利。”
谢浔笑起来,“这个你放心,殿下出了什么事,我也脱不了责任。”
“至于宫中那边......”
“我也摸不透爹爹想做什么。”谢浔叹了口气,“秘戏图的事一年了还没个着落,红药在宫中,一定还有别的传递消息的方法吗,只是我们找不到。”
“你也别太心急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闲话了片刻,因林衾第二日还要早起,谢浔便没再多留。
第二日,林衾早早地起来洗漱,收拾停当后就去吏部报道。
比起之前呆的翰林院,吏部的条件明显好一些,屋舍是新修葺过的,周围种着一片竹林,看上去雅致又安静。
马车在官署门口停下,林衾拿着腰牌进去,跟着人的指引找到吏部尚书,先去问了个好。然后找到自己办公的地方,让江宁把带来的书和纸笔放下。
坐了不多时,门外来报,称员外郎来拜访。
林衾觉得这名字隐隐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经江宁一提醒,才想起来是和自己同年进士及第的榜眼,连忙让人请进来。
陈廷炜穿着官服,容貌去去年并无太大变化,只是下巴上生了一层浅灰色的胡茬,神色也不复当日精神奕奕。他进来之后,先是给林衾行了个礼,这才开口道:“林公子,许久不见了。”
“陈大人别来无恙啊,快请坐。”林衾笑着站起来,心里却有些汗颜。
明明这人科举时比自己排行靠前,却因没有个好出身,如今才混到六品的位置上。而自己年纪轻轻,一无资历,二无才干,却凭着家族的荫庇坐上高位,实在是有些羞于面对。
“听闻林公子在东宫做讲师,陈某自知人微,不敢贸然上门叨扰,也不知近来可好?”
“都好,都好,陈兄坐下来说话。”林衾温柔地笑起来,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你我本是同年,你又大我几岁,合该我唤你一声兄长的,若是再客气那可便生分了。”
陈廷炜依言在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神情中带着一丝拘谨。
林衾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去年新科后,陈廷炜以一介白衣跻身朝堂,是何等的风光,如今竟也被这官场磨去了锐气。八壹中文網
“我们同年登科,如今又在一处共事,以后还要多多走动才是。”林衾望着陈廷炜,笑容里带着无法拒绝的温柔与和善,“我那园中有一片梨树,这个季节花开的极好,改日陈兄一定要过府一叙,弟弟定然洒扫庭除,备酒以待。”
陈廷炜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林贤弟说的可是真的?之前我曾想登门拜访令兄,奈何二公子他......”
“兄长是兄长,我是我,二哥天性好玩洒脱不羁,陈兄不会因此而对林某心生芥蒂吧?”
陈廷炜连忙摇头,“自然不会。”
林衾点点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公文,“我初来乍到,对于吏部这些事都不熟悉,以后还请陈兄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陈廷炜说话放开了一些,也露出了笑意,“贤弟若有不懂得,只管来找愚兄,虽不敢称能帮上什么忙,但一定尽力而为。”
“那先多谢林兄了。”
两人相视一笑,大约是从对方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再交流时依然轻松了许多。
当天的下了值,林衾从官署出来,坐上马车往皇宫内城走去。
到了重华宫门口,出来开门的是许培风。
“殿下在吗?”
许培风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道:“在呢,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林衾抬头看了看天色,愕然道:“这么早就歇下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你们谁又做事惹殿下生气了?”
“哎哟哪敢啊。”许培风连忙摇头,“殿下晚膳用了些牛乳,方才有些困,便早早歇下了。”
林衾犹豫了一下,道:“那劳烦公公照顾好殿下,我明日再来。”
许培风连声应着,点头哈腰将人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