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五月间的风是柔的,是热的,可即便是这轻轻的风,仿佛也把朱元璋最后的精气神给吹走了。
朱元璋身体一软,一直扶着朱元璋的近侍感受到后,脸色立马大变,连忙焦急的让人去传太医。
皇宫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太医来了。
朱允炆很快也来了。
乱糟糟的一阵忙碌后。
太医和朱允炆才来到了外间,刚刚走到外间,朱允炆就焦急的抓住了太医的胳膊,一双眼睛带着慌乱的问道:“我皇爷爷病情如何?”
太医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求殿下恕罪,陛下体弱气虚非病之故,微臣实在无能为力。”
非病之故,那便是大限将至了?!
朱允炆一下子仿佛心死了一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塌了下来,他今年才刚二十一岁,以前有朱元璋在他前面挡着,他还不觉得什么,可现在意识到朱元璋就要倒了,朱允炆面对偌大的大明天下,手脚感到一阵的发软。
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没有听到声音后,更是吓的头也不敢抬的连连磕头。
这番动静,惊醒了朱允炆。
朱允炆看向太医,伤感的问道:“我皇爷爷…还有多长时日?”
太医纠结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短则两三日,长则一两月。”
朱允炆的心又是一沉,他看着瑟瑟发抖,异常惊恐的太医,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随后想了想道:“这些天你便在隔壁歇息着吧,方便随时传召,另外这件事切忌勿要传出去。”
太医坚定的发誓说着:“微臣决然不会说与第三人知。”
“行了,你下去吧。”朱允炆说完,挥手让一个宫女带着太医下去了。
朱允炆看着太医走远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进了里间,细心的开始照料起朱元璋。
一直到了晚上夜里,朱元璋竟幽幽的醒了过来。
朱元璋眼神里略显迷茫,不过很快便明白是在自己的寝殿,刚想起身就听到,朱允炆惊喜的喊道:“皇爷爷,你醒了?”
朱元璋看着朱允炆有些疲惫的神情,不难猜测出朱允炆一直在照顾他,他冲着朱允炆笑了笑,示意朱允炆把他扶起来。
等到朱元璋斜靠在床上后,他轻轻的拍了拍朱允炆的手,看着朱允炆有些慌乱,有些担心的眸子,安慰道:“不要怕。”
朱允炆点了点头,可是神情并没有舒展太多。
朱元璋想了想,再次开口安慰他钦定的下一任皇帝:“皇爷爷晓得自己身体情况,或早或晚,大明天下总是要交给你的,你也别担心,你皇爷爷都帮你安排好了,如今天下已经安定平稳,朝内并不强臣,皇爷爷到时再为你选几个顾命之臣,与你而言,当可无忧…”
说着说着,朱元璋的气息越来越弱,不得不停下来换气喘息,等到朱元璋缓好后,才再次开口说起来。
“至于外敌,这些年虽屡屡打击蒙元,致使蒙元各部分裂,可其势依旧不小,仍时时觊觎中原,这点不可大意,不过早些年咱便做了准备,令诸王塞边,如今诸王已长,更屡有胜迹,已可御敌于外,所以你亦无需太多担忧,只要你日后多加勤勉,心不懈怠,应当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
朱元璋说完,又拍了拍朱允炆的手,神情中略有得意,他自认他为二世的这番安排,胜过诸朝开国之皇。
朱允炆点头道:“是,孙儿日后定当尽心勤勉,使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他晓得这些年朱元璋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他安稳坐上皇位,他为此感动,也为此感到羞愧,尤其是想到他上有众多叔叔时。
说到那些叔叔,真的各个不凡,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更多有瞧不起他。
想到这里,朱允炆突然想到了一件他一直担心的事情,脸色变的有些纠结。
“有何担忧,无需这般,说出来咱帮你出出主意。”朱元璋问道。
朱允炆一咬牙,开口道:“虏不靖,诸王可御之,若…若诸王不靖,熟可御之?”
这话一落,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仿佛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朱元璋有些懵了,好似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重视亲情,自不愿他死后亲人手足相残,可他不得不承认,朱允炆所说的,并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他沉思了一番后,反问道:“你意如何?”
朱允炆一愣,问问题的他一时间变成了回答问题的,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可随后朱允炆的心中就是一颤,他清醒的认知到若是这个问题回答不好,说不定朱元璋为了避免亲人相残废了他,他可不敢认为朱元璋卧床之下,就没有这个能力。
可怎么回答?
朱允炆以前也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点无解,不能亲人相残还不能没有办法。
朱元璋仿佛也不着急,静静的等着朱允炆。
一直到朱允炆思索清楚后,开口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叹道:“如此极好,没有比这般更妥当的了。”
其实朱元璋分封诸王,本来就存着自己的私心,他想着若是有朝一日皇帝昏庸,导致天下大乱,朱家其他子弟自可乘势而起,再续朱家天下,要不然他也不会留下,若皇帝被朝臣蒙蔽,诸王可起兵以清君侧的话。
而且诸王亦可帮中枢压制军中悍将,不使军方祸乱。
只不过朱元璋万万没想到他一死就乱了起来,或者说在他的意识里根本乱不起来。
朱元璋挪动了一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给朱允炆支招道:“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诸王,咱让诸王节制诸军,是因为咱对军方太狠,等你日后多加施恩笼络,朝中诸军自然心向朝廷,等诸王只剩下三护卫之军后,又岂敢轻叛朝廷,你对诸王也多些宽容,他们都是你亲叔叔,一家人自是多予信任,这样有他们帮你御敌,亦是件好事。”
朱允炆低着头应了声,不愿意让朱元璋看到他满是不信的眼神。
朱元璋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又有些累了,拍了拍朱允炆的手掌,示意朱允炆助他躺下来,朱允炆听话的伺候着朱元璋,慈眉善目,看着格外仁和。
躺下后的朱元璋挥了挥手,让朱允炆退下,表示自己要休息。
……
随着时间流逝,转眼间来到了六月天,朱元璋的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这一日更是感觉大限将至,先后召来驸马梅殷和兵部左侍郎齐泰,各自对两人交代一番,令其辅佐朱允炆,随后又召来朱允炆,针对官场上一些贤才,提点了一番,其中便有被他打压的方孝孺以及很早之前给朱允炆选的伴读讲师黄子澄。
等说完这些话,朱元璋整个人才安心下来,他睁着眼看着床的上方,不知道想着什么,想着想着朱元璋仿佛连思维也控制不住了,一点一点开始从脑海中流逝出去。
迷迷糊糊间,朱元璋想要侧头再看一看这世界,可艰难的扭过头来只瞧见几个孙儿和小儿子跪在下方,大点的孩子一个不见,朱元璋有些生气了。
他仿佛忘了曾交代过不必让诸王前来奔丧,想让诸王在这种动荡时刻,驻守封地严阵以待。
他只觉得悲从心来,标儿呢?樉儿呢?棡儿呢?
对了,这几个孩子好像都不在了。
那老四呢?
朱元璋艰难的开口,气若游丝道:“老四呢?他怎不来送送咱,他就不想见见咱,就不想让咱再最后看他一眼吗?我那么多儿子怎么都没来。”
这一刻,朱元璋仿佛再也不是帝王,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临死前惦念起了儿子。
趴在朱元璋嘴边的朱允炆听了这话,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他一边点着头,一边说着:“皇爷爷别着急,孙儿这就让人去通知四叔。”
说完,朱允炆起身就向外跑去。
可刚刚来到外面,就被齐泰拦住了,齐泰沉着脸对着朱允炆道:“殿下,这种时刻万万不能让诸王进京,更何况陛下之前对此事亦有所交代。”
朱允炆嗡的一下,反应了过来。
这种时刻最是动荡,诸王在外,只要他把局面尽快稳定下来,诸王即便想要闹事,他有六军可大势压人,若是诸王在这个节骨眼里待在城中,以诸王尤其是燕王常年征战沙场的英武,一个政变说不定就送走了他。
可朱允炆为难道:“那皇爷爷惦念燕王,可如何行事?”
齐泰脸色不变,反而一脸刚毅的询问朱允炆:“殿下可确定,陛下有说这话?”
朱允炆立时明白了齐泰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点下这个头。
就在这时,房间里众位皇子皇孙嚎啕大哭的声音,嗡的一下响了起来,朱元璋身边的近侍带着哭腔的大悲喊道:“皇上,驾崩了。”
朱允炆脸色瞬间变的苍白,他跌跌撞撞的跑进屋里,三两步扑在了床前,嚎啕大哭道:“皇爷爷!”
可朱元璋再也不会说话了。
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天。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洪武大帝,明太祖朱元璋崩,时年七十一岁。
这世界他来过,又走了,留下了无尽传说,供后人探讨,学习和书写。
……
北平城。
大军熙熙攘攘的从开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这次是扫兴的,但对于朱棣来说得知朱玉英怀孕,也能稍微弥补这次被扫的兴致。
他不否认他对大女儿有些疼爱,这世间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第一个孩子,都会多着一份情感,那是他初为人父的见证。
朱棣本想直接去甄武家瞧瞧,可想到甄武还需去军营处理一些事情,他即便作为父亲,贸然闯门也是不妥,便只好作罢,先行回了燕王府。
回到燕王府后,朱棣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去向寝殿,刚刚走近寝殿,朱棣就瞧见徐妙云和长媳张氏在逗着才几个月的小孙子朱瞻基,他脸上顿时又透出一股喜意,上前直接把小孙子疼爱的抱在怀中。
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小孙子格外喜欢。
说起来,他没想过造反,但是他特别想当皇帝,这一点并不矛盾,再说明白点就是合法继承。
朱棣对于合法继承很痴迷,尤其是这几年他日思夜想,甚至天天期盼,导致小孙子出生那夜,他竟梦到了自己父亲朱元璋将一个大圭赐给了他,并对他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
大圭是什么东西,代表着权利,朱元璋把权利赐给他,又对他说那番话,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心心念念此事一个多月,晋王朱棡病逝消息传来,他伤感过后,再次想到这个梦,瞬间激动起来。
他变成最长之子。
这种种迹象,可不证明了他有机会当上皇帝吗?
尤其是这些年,在他的表现下,朱元璋对他常常夸赞,有时候还是猛夸,这难道只是逗他玩?
谁家当爹的会这么逗儿子玩,还专门给儿子画大饼吃,这不有病吗。
此刻的他觉得他肯定不会。
所以,朱棣格外疼惜这个孙子,甚至把这个孙子看成吉兆的象征,他抱在怀里稀罕了好一阵,才扭头对着徐妙云道:“玉英怀了孩子,你怎没去瞧瞧,看看那边缺什么,你帮着准备准备,还有一些补品,玉英身子骨弱,可不能大意。”
徐妙云含笑,觉得自从有了孙子朱棣也年轻了几分,仿佛随着孙子的降世,老天爷又还给了朱棣几分活力。
“早就去过了,昨儿还去陪玉英说了说话,玉英好着呢,殿下也别忧心,我瞧着玉英天天挂着笑,都有她几分小时候的模样,可把玉英开心坏了。”
“那就行。”
朱棣点了点头,又冲着张氏问道:“高炽呢?怎么没见他。”
张氏面对朱棣还有几分拘谨,站起来伏了一下身道:“前几日好像一个军田庄子出了问题,世子带着人下去调查去了。”
“什么问题,还需他亲自过去。”
“好像是庄子上的百户,巧夺威逼,划了不少军田在他名下,却让庄里的军户帮其耕种,然而却不给军户好处,结果被人上报了过来。”
“好大的胆子。”
朱棣顿时生气了,把朱瞻基递给了徐妙云,随后愤愤道:“这是把军户当他私奴吗,简直是不要命了,回头高炽回来,你告诉高炽,给我严查,不管查到谁给他撑腰,一律给我法办了。”
说完,朱棣还不甘心:“这般蛀虫,害我屯田根基,不亚于损我大明根基,百死不足赎其罪。”
徐妙云把朱瞻基递给了张氏,起身劝解朱棣:“事情已经发了,生气有何用,再说高炽你又不是不知晓,定会处理妥当的。”
朱棣点了点头,烦躁的压了压这口气,可这时本来一直安静的朱瞻基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连带着朱棣也不晓得是不是被朱瞻基哭的,还是因为什么原因。
在这一刻,竟然莫名觉得一阵的心悸。
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
而这时候,甄府张玉清的院落里,张玉清,二贤,朱玉英三人聚在屋里闲聊着。
婆媳姑,三人其乐融融。
张玉清一边缝着一个虎头小鞋,一边笑呵呵的对着朱玉英说着:“玉英啊,以后你可一定管着点老大,有了孩子后不能让他可劲的宠着,他那个人我这个当娘的最清楚,可会疼小的了,你瞧瞧家里这些弟弟妹妹,这些年除了偶尔对三勇说两句重话,其他的都变着法子疼,要不是我时常骂这点,一个个都得被宠出毛病来。”
朱玉英笑着道:“瞧娘说的,夫君他有分寸的,才不像娘说那般,就说这次夫君走时,德妹妹不是还非缠着要去军中玩吗,结果怎么着,被夫君好好罚了一顿,你瞧这两日老实的就待在自己院里,以往这丫头可没这么安静。”
顿了一下,朱玉英又接着道:“再说,夫君即便疼孩子,这不是还有孩子祖母嘛,您替我俩束着点,不管他是小皮猴还是小兔崽子,总会成才,要不然夫君兄妹几个,怎么各个良善有出息。”
张玉清一下子被说的笑了起来,她眼里满带笑意道:“就你会说话,偏我这个老婆子爱听这话,咱娘俩可是投了缘,不过说起小六来,老大最疼小六了,我是真没想到老大竟舍得罚她,不信你问二贤,老大每次没了笑脸,只有小六能逗的老大笑起来。”
说着,张玉清指了指二贤。
二贤此刻眼睛正看着朱玉英的肚子,满脸的羡慕,脑子里不晓得在想着什么,突然听到母亲提及她,慌了一下,问道:“什么?”
朱玉英和张玉清都晓得二贤的心病,这么多年没孩子,不晓得听了多少闲话。
张玉清叹了口气,她这个大女儿啊,不晓得为啥命咋就一直不顺呢,同样都是她女儿,四妹五妹小时候虽说也随着吃了苦,可也从未像大女儿一般操劳,长大了被甄武宠着,嫁人也是顺顺利利的,五妹去年刚嫁暂且不说,四妹孩子却已经有了。
至于小六和小七,那就更不用说了,连一丁点苦都没怎么吃。
都是一母同胞,分了这不同命数,真真让张玉清叹息伤感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女儿命里的困苦啊,不顺啊,是不是都集中在了前半生,就为了给后半生攒一个大福分。
张玉清有些发愁的问道:“最近吃的药,依旧不管作用?”
二贤眼神黯淡的点了点头。
朱玉英关心道:“也别太忧心,前几日我又让我母妃帮我寻了一些方子,听说都极灵验,一会儿你随我去我那里,我取给你,你再换换方子试试。”
二贤又鼓起一些希望,期待的点了点头。
朱玉英这时又道:“其实我觉得咱家人都没啥问题,你瞧,我和四妹不都顺利有了嘛,我听人说,这事男的也有原因,要不你回头也让妹夫喝上几天药试试,并非我愿意背后说人,也不是咱故意推脱责任,主要是妹夫家本就子嗣单薄,总归有些原因,若真是妹夫的原因,你便是泡在药罐子里也没什么用处。”
张玉清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你嫂子说的有理,说到底都是为了有孩子,让张武喝些药,也是一个尝试,兴许有了呢,不过这些话,你需在房里和女婿说,这事你要照顾着些他的颜面。”
二贤听了一边琢磨着,一边点头,想着等张武回来,便找机会和张武说一说,这些年虽说公公婆婆和张武都未说过她什么,可她也晓得,他们都想要个孩子。
若不是她娘家有些显赫,兴许婆婆要同她商议,帮张武纳门妾呢。
再试试,二贤心中想着,若实在不行,大不了就主动做那贤惠人。
就在这个时候,锦儿欢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老夫人,郡主,大姑奶奶,听前院说郡马回来了,现在已经进了大门,正往这边来呢。”
屋里的三人顿时都兴奋的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