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破了，因为天也热了，萧玉忙着搬运和翻晒那些书，破掉的肩膀，汗冰冰的，帖在郭嘉的手心，让他脑子里某根玄突然动了一下，嗡地响了一声，脑子也说不上清醒，但是火气一下子没了，仿佛突然停摆了，他就一脸费解地看着萧玉，仿佛遇到了今生最大的难题。
衣服破了的声音，却如一声惊雷，让本来下了决心恭顺谦卑又默默忍受的萧玉一下子惊醒，看了眼自己被郭嘉扯破的衣服，露出的肩膀，也没觉得害羞——露个肩膀而已，她在学潜水的时候，常常三点式在她的潜水教练面前自如地走来走去，所以并不觉得怎样。
“公子，你疯了吗？”萧玉冷着一张脸，拍开郭嘉的双手，发现那丝绸的衣服，因为有汗，所以一下子就撕开了：“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般发火？字写得丑，人长得丑，脾气坏，还惹你朋友发火，是我不对，但是我长这样，是我父母生的，我没有长成歪瓜裂枣，我算是尽力长了。子写的丑，我在努力地练习，而且，我干嘛要写好？公子能入你眼的字，这世上有几个啊？我又不要举秀才，干嘛要写那么好？惹你的朋友发火，他们干嘛来惹我啊？我招惹他们了吗？我好好地做我自己的事情，不可以吗？”
郭嘉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没办法有任何的反应，就像有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一样。
“我本来不想发火的说这些废话的。”萧玉声音低了一些，眼睛里突然有些酸酸的，似乎就要流泪，但是她顿了顿，忍了回去：“因为公子你方才，真的像个疯子。我做你的婢女，身份卑贱，我都能忍受，但是我不能忍受你这样，为了一件对我而言，如此荒谬的事情而这样发火，还扯破我的衣服。”
郭嘉依旧没有反应，脑子里却反复问自己：
他干嘛要扯破她的衣服？
她长得丑，字难看，他为何要发火？
哎……他确实是个疯子吗？
“我为什么要跟公子来这个我本来一点也不喜欢的，高高的墙，规矩多，事情多的地方啊？因为公子，之前的照顾，因为那块玉佩，我听说，那真的是，价值连城。”说道此，萧玉的声音，有些抖动，因为突然觉悟，她对郭嘉，是心怀感恩，无论是酸枣大营相救，还是后来的罜城相伴，以及离阵的同历危难。她不仅依赖信任，还多了很多其他的复杂情绪，让她已经觉得不舍。
郭嘉一边不停地问自己，一边却明白，她接下来的话会是——
“我本来想再呆一阵子的，但是现在看来，我真的很不适合伺候公子您。”萧玉将心头复杂不舍的情绪一口吞下，就像一口吞下咸得过重的饭菜一样难受：“这个……”
萧玉一把掀开自己的衣襟，扯下那块挂在脖子上的白玉，在自己没有汗渍的裙摆上擦了擦，放在身旁的案子上。
“还给您。”
萧玉说完，便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听见自己的心里，某个地方声声作响，仿佛坏掉的沙漏，不见了部分的沙。
时间，也漏掉了一块。
天边又是艳丽的晚霞，仿佛离阵里，火红的幻象。
若在现代，她定然可以放声大哭吧？
可是这里是憋屈的汉代，且她又是身份卑贱的婢女，若放声大哭，只怕也像个疯子吧？。
回到自己屋子，萧玉也没有洗澡，直接换上了八卦村老妇给的衣服，然后把另外的衣服包起，取下头上的簪子，用麻绳随便绑住头发，转身，便往外走。
她没处可去。
但是就算流落街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自然是郭嘉。
萧玉也不想看那张脸，依旧往外走。
方才说了那么多，虽然没有大声尖叫，没有歇斯底里，但感觉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所有的词汇，她现在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衣服破了，是因为它在火堆边被烤坏了，而且你身上有汗，所以轻轻一扯，就破了。”郭嘉开口说道。
萧玉懒得听，继续往外走。
郭嘉继续说，萧玉继续走：“你把郭图辛评他们气成那样，我也没有生气，虽然你一个婢女，这样狂妄，有点失礼。但是你不是一惯就是这样的吗？没有教养，还对教养，嗤之以鼻。”
对。
萧玉在心里赞同，但是脚步并没有停。
她就当最后再听一次，这样的长篇大论。
“你没有长得丑，我只是习惯把这个字用在除了我母亲所有的人身上，并不是针对你，这件事情，是我不对。”郭嘉继续说道：“但是，你的字，真的很丑。虽然你不需要举秀才，但是既然能把饭菜做得像我见过最好的字一样漂亮，为何要把字写得那么难看勒？回去把字练好，玉佩也收好，我说过吧，那玉不要在阳翟城内示人。”
郭嘉说罢，便转身，看到那萧玉站在小院的门边，没有继续往外走。
“等你把书房那些书，所有模糊的字补好，我便让你走。”郭嘉看着萧玉被麻绳帮着的头发，继续说道：“这时候出去，你也没处可去。若有机会，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城池，安顿好你，便不用再呆在这高高的墙，规矩又多地方，受这么多的委屈。”
萧玉闻言，感觉那漏掉的沙子，被人全部归拢，又放回了沙漏里。
时间，又继续转动。
然后，她听见郭嘉继续说道：“还有，我也饿了。”
时间，仿佛流转得特别特别慢。
萧玉想了特别特别久。
久到郭嘉以为，她真的就要拿着她那个小包包走人，耳朵突然听见了脚步声，是一大群人。
从脚步的轻重，他能分辨出来，有他父亲。
“你想好了没？”郭嘉催促道。
除了他的父亲，还有那个总爱生气，惩罚父亲的奶奶。
为了让父亲少受点折难，为了让父亲放心，他尽量听话，服从这里的规矩。
他也觉得这里的墙太高了，不仅高，还有无数的人把守。
他天天假面，几乎忘记真正的自己。
又何尝不跟她是一样的？
所以，当她用那样的表情和语气，跟他说那样的话，他觉得，就像在说他自己在这个家里多年背负的魔障一样。
他知道，她如此说，是决绝的意思。
过往的经历，在他脑海里走过，他觉得几乎透不过气。
仿佛又再过了二十年，他才走到她的面前，心里自然是希望她能留下。
在这里，在这个小院，他早画地为牢。
他希望，她能在身旁。
“日后，你尽可以随性，我绝不说你半句，也不再说你丑，字不想练，也算了。那些糊掉的字迹，你不修改，也可以。”郭嘉忙说道：“但是，现在，你赶紧去把你身上的衣服给换下来，我奶奶和父亲，快来了。”
比起一贯郭嘉高高在上，清冷无比的语气，这时候的郭嘉，简直是接近闻声软语的恳求。
萧玉心一软，便回头，抬头，看见郭嘉的脸，紧张担忧又急切，那双清冷的眼睛，却带着夏日的晴朗。
啊，她可能也真的是疯了。因为她看见自己的脚，往屋里走去，迅速地找来了另外的婢女衣衫，换上，然后出门。
他说饿了，那她去做饭吧。
啊，他方才说，她做菜像他见过最好的字一样漂亮……哇哦，这么夸奖她，让她有些飘飘然勒！
然才到门边，就看见门口站了一堆的人，乌泱泱地。
小刑站在最边上，一脸的惊恐，脸红红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
“奶奶，父亲。”郭嘉忙行礼：“你们来这里，有何事？”
“嘉儿，姚家的人来了，就在主堂里，听说，姚家小姐病了，都是你这个婢子给气的，你去，好好地交代！”那老夫人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击，怒火冲天：“若是人姚家，不肯原谅你，那我就只好把这个卑贱的婢子，给当场活活地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