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队伍头领的罗开先心事重重,随队同行的商人贾仁也同样不是那么安宁。
贾仁的坐骑是一匹月白毛色带着浅棕色花纹的马,时人叫做青海骢,肩高也有将近一米七,虽说比不上罗开先的坐骑公爵,却也算是难得的骏马。若不是这匹马的左后腿曾经伤损,怎也不会是一个商人能够拥有的。
要知道赵宋边军的统兵大将拥有的战马也不过如此,而更好的马只能在禁军或者皇帝的御园里面寻找了。
贾仁抬眼看了看前后左右同路而行的士兵们骑着的一匹匹高大的骏马,他的心中可没有外表那么平静,他那颗商人的心里既有艳羡,也有担心,更有抹不消的贪婪。
贪婪自不用说,虽然面上不显,贾仁的言辞更好似看重未来利益目光远大的大商人一样,但作为商人追求财富的那种渴望是镌刻在骨头上的,至于艳羡的则是对方拥有强大的实力,担心的却是对方会不会被宋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户门阀吞个干净,而他自己却徒劳无功。
与罗开先这种不知底细的带兵之人打交道,实是贾仁逼不得已的一次冒险,打破自家生意僵局的一次冒险。
以“贾”为姓的贾家,本是个世代行商为生的小族,在这时代更是被士人瞧不起的末流,唐末战乱频出的百多年间,贾家祖辈靠着四方游走的辛苦才得以在黄河南岸落稳脚跟,及至周亡宋立,贾仁的祖辈因为选对了边,并得以于太原王家的赏识,才得以在汴梁城内的商圈距有一席之地。
但作为这时代的商圈,或者可说商会,说实话不过是各方商贾组成的松散组织,能够在商会中享有号召力的,其背后或有千年大族做支撑,或有其在朝堂的话语人帮忙站脚,而所谓的商会以诚信为经营主旨,暗地里让免不了彼此倾轧。虽说宋庭也在不断树立适合商业发展的立法,但与众多豪门望族相比,实际与无根浮萍没甚两样,稍有动荡不说覆顶之灾,伤筋动骨却是免不了的。
时下赵宋已经进入稳定期,至仁宗这位皇帝主政开始,便少了他父伯的务实,近年更是开始功勋自赏。所谓上行下效,仁宗手下的官员会如何变化?说不得江山在手,不若排排坐分果果般儿戏,实则也无甚区别。
在这样的时局下,贾家这种不上不下的家族就开始有些尴尬了,被大户——门阀和官僚的利益代言人所排挤,在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下,更是不被底层所接受,这种不下不上的滋味可不好消受。
作为贾家商队带路人的贾仁,从十七岁第一次跟着家中长辈行商开始,这条路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见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故事,也见多了人心不足贪心害己的下场,所以尽管是为家族寻找新的出路,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各种私心杂念——他可没有像汴梁那群膏粱子弟般小窥这灵州远途归来的“蛮人”。
而也幸运地确如他所预见,灵州他没能去,但自银州突兀得见的这队灵州人在他的眼中可绝非等闲,除了一些掺杂了异族风情的唐风,就是显而易见的彪悍、新奇与强大。
关于彪悍,据他所知,像他商队中就有的护卫一样,不论是宋军中的悍卒,还是北地契丹人的勇士,所有的彪悍人士都无一例外显得有些粗鄙。但眼前,即便他不通军事,也能分辨出对方这队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彪悍,那种彪悍不是草原胡人特有的粗陋蛮勇,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感受,有着行走万里之后的披靡,还有着俯瞰天下的雄浑。
所谓新奇,是对方身上的衣袍朴素庄重,身形鼓鼓囊囊,举手抬足展露出每个人都有一套内甲,甚至还有一举一动的点点滴滴,比如整洁与干练的一举一动,比如擦得铮亮的兵器护具甚至靴子上闪亮的皮革,比如他们彼此之间交谈时候的神态……所有这些都与贾某人常见的情况大为不同,虽然他们之中的多数有着一张东方面孔。
至于强大,这个是最明显的。对方的队伍成员中绝大部分都是身高臂长孔武有力的家伙,偶尔几个身形瘦小的家伙也是一副目光锐利精明透顶的样子,他们身上更都是挂着一看便知是精工打造的长刀,除此之外还有丈二长矛悬挂在马背上,更多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挂在不同的副手武器,弓矢之类思空平常,什么飞刀、投矛、飞斧之类简直是应有尽有;对方的队伍中有女人,但是即便最白痴的人也可以看出那些女人携带的兵刃都是见过血的……这样的一只队伍能说不强大吗?
若不是他们都穿着一些皮袍做遮掩,而且人数也太少,贾仁恐怕第一时间会怀疑这是一只准备进攻的军队!
好在作为商人的贾仁见多识广,而且作为汴梁的居民,见到外来使节的机会也不少,一般正式的使节团队人数也要至少是目前这队人马的倍数才对。
消除了心中的惊讶之后,贾仁的目光更多的关注到了罗开先这只队伍的举动上面。
与一般商队举着某州某地的旗号一样,罗开先的队伍前面同样有着两面旗子,一面是带着“灵州”字样,一面则是一个大大的“羅”字,不同的是商队的旗子大多数三角绿色旗,他们的则很像是军中所用的方形红底黑字旗,每当有风吹过,被旗手擎起的旗子总是发出咧咧的抖颤声,那上面的红色更是如同火焰一样。
若说旗子样式只是少少的区别,这只队伍的行进方式与商队一比,就是大大的不同了。寻常商队出行,前段也会派诸探马,但多是查探路况,当然也会探看有无匪徒,也好及时规避或商谈对策,整个行进几乎是尽量的小心翼翼。但这只队伍就完全不同了,前面的探子派出到数里之外,彼此之间以铜号或鸣镝联络,这种毫无顾忌的做法简直就像在告诉左右可能存在的山匪——老子要路过,都规矩点!
贾仁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从汴梁到河西的这段路,不是处处皆匪盗的穷山恶水,可也不是顺风顺水的坦途,从去年底开始,因为银州新开榷场,沿途的山匪开始多了起来。
这些山匪各有来路,手段也各有不同,人多的占山为王,人少的扮作行商寻找机会,有的贪财不要命,有的则穷凶极恶要财又要命,一时之间的乱子端是了得。
对于很多小本经营的行商来说,为了安全,多是选择联合组队出行,若是少量匪寇,花些买路财倒也未尝不可,但是从汴梁到银州往返走货,去除损耗车马杂费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一利润,若是买路财用的多了,利润就轻薄近无,若是倒霉遇见个新开张的山头或者哪家大爷心头不爽,折本也是平常事。
对于贾仁这种大商家,长途行商同样不是什么轻松事,因为常年走商路,各处的山头都熟悉,每年的供奉都是协商好的有定额的,每次出行会在队伍里挂上代表自家名号的旗子,识数的山头匪盗自不会来拦截,至于家养的商队趟子手,却是为了应付小蟊贼的,想要他们对付无处不在的山匪,首先要考虑的是他们的丧葬费用——那可不是可以轻易打发的,而且一旦人命有失,丢掉的或许不是简单的银钱,还有可能是家族的人心,更有可能是家族的生路。
不想冒险与山匪交战的贾仁提了提坐骑的缰绳,催促着坐骑急驰了一段,从队伍的中段追上了前面的罗开先,“将军,罗将军……鄙人有话要讲!”
瞟了一眼急得脸色涨红的贾仁,再左右看了看山路,罗开先向旁边带了带公爵的缰绳,停住了脚步,待到对方靠过来,才开口应道:“不知盛行兄有何要事?”
瞧着罗开先从容不迫的神情,贾仁心中焦急,却不敢轻易开口了,低头琢磨了一阵,才抬头说道:“将军,前方大约十里有一片乱石山,乱石山向南方圆大约有百多里,里面新近盘踞着一伙山匪,经常打劫过往商旅,不知将军如何应对?”
“山匪?”罗开先挑了挑眉毛,依旧木着一张脸问道:“盛行兄可知对方人数几何?行事如何?为何绥州宋军不去清剿他们?”
罗某人真的没把所谓山匪路盗放在眼里,之前一路上被他带人车翻的马匪已经难以计数,即使手下人数最少穿过外高加索山地的时候,他也不曾回避山匪马匪,所以,他并不相信所谓东方土匪能比西亚中亚的马贼强甚。
贾仁作为一介商人又怎会明白其中的关窍?见到罗开先漫不经心的神态,他顿时急了,“将军,乱石山匪众足有千多人,据闻为首几人更是出自前汉(刘知远后汉)沙陀族系,其手下骁勇善战……将军部下勇则勇矣,却人少势弱……至于绥州驻军为何不清剿他们,鄙人一介商贾……”
听了多半,罗开先摆摆手,止住了贾仁的话头,稍低头郑重而又认真的说道:“盛行兄勿忧,商人重讯,兄应闻某军之威,今既随某而行,当亲睹某军虚实,胜似道听途说!”
贾仁定了定神,仍是担忧的劝道:“将军,山贼势众,将军亲率手下自能胜之,然兵凶战危,将军手下兵卒难免有损……”
“哈……”罗开先笑了笑,“盛行兄多虑,本将保你部众安危!况区区山贼,乌合之众,不来便罢,若是来袭,本将手下儿郎正需几颗头颅彰显威武!”
只是一句话,便彻底断了贾仁的犹豫。
……
一句话安抚住了贾仁,虽然说得有些狂妄,罗开先却没有真的认为己方纵横无敌——故往听到看到的阴沟里翻船的例子太多了,他可不想变成其中的一例。
更何况,贾仁的话语提示了他,他现在还真想见见这时候东方山匪的模样,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如同《水浒传》中描述的那样“替天行道”……
当然,这些不过是罗某人心头遐想,正经的却是安排了贾仁回归本队之后,随即给手下人下达了戒备的命令,前队斥候更是开始披甲出行,而他自己则把目光转移到了可能会存在埋伏的地方,并放开了精神感应开始了四处查探。
对于罗开先的手下——奥尔基还有一种亲兵们来说,一道戒备的命令就是随时准备开打的信号。对于亲兵队这些都是一层层选拔上来历练的家伙们来说,单单行路真的枯燥无味,难得有些变化,真的让他们喜出望外。
于是,贾仁和他的手下们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面:一些在他们身周沉默不语的家伙把自己的备用马拉到了身侧,就在马背上整理起了盔甲和兵器,其中有些心急的家伙更是把弓矢全部翻了出来,那模样就是唯恐自己捞不到猎物一般的急迫。
所有这些大大出乎了贾仁一众人的预想,贾仁手下众人也都是多年跟着走南闯北的老手,对事自有一番看法。按他们所知,即便最彪悍的禁军精锐只要没有命令或者利益,也是懒得理会地方治安的,寻盗剿匪这种事情,若非上官压制,地方县衙或州府与其辖下厢军更是养盗自重,原因无他,剿匪可能影响自己的利益,更何况剿匪也是需要战斗的,损失的不仅是兵器甲胄,更有可能是人命。
作为商队的成员,千里奔波只为财,为的可不是见义勇为铲山修路,所以,注定他们是无法认可罗开先手下人的观念的——他们顶多作为见证者。
至少暂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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