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冲的话语很多,实际却并未耽搁太久。
前后不足一个时辰,绥州所属番兵营——老李的直辖部属,又派了数百人过访,这些人足以看守所有之前被擒获的宋军,正好这些人杀不得又不好处置,罗开先也觉得犯难,于是他想了个很是干脆省事的办法——全部交由老李处置。
而老李的一番坦言确实对罗开先有用,说得冷血客观点,也可看作是投桃报李的利益交换,但是彼此双方其实都很明白,经此一事,对方之于自己再不是可有可无的路人。
这很好解释,对于罗开先来说,李继冲这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积年老鬼恰能为他拾遗补缺——他可是深知自己应对琐务的短腿,可说有了这么一位老狐狸站在他身旁,不用经常联络,只需在面对赵宋事宜上解说几句,或许就能避免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对于李继冲来说,收获更多,不但是罗某人给他提供了扳倒政敌的最佳机会,关键是这罗姓长人和他亲卫队的战力实在太强大了,以不足四百众全擒倍数的敌人,自损几近于无,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即便有宋军无心应战做前题,但……那毕竟是一千多人,而不是一千根木头!即使是抓一千头牛羊也是需要抓一阵子的!
而仅仅不过半天前,对方还给他提供了一个剿灭山匪的功劳!
于是,待所有事交接完毕,李继冲这老汉又在罗开先这里说了一大通,乐颠颠地跑回他的刺史宅邸继续忙碌去了。
少了后续麻烦事的罗开先,自然能够施施然的继续自己的日常,一切又回到了原轨。
不不,也不算回到原轨,当日晚上,罗开先召集几个亲信部众和两只小娘一起聚餐的时候,议定了全盘接纳李继冲的意见,进入宋境之后改用使团名义出行。
这种看似有些贸然的决定安排起来并不难。亲卫队队长奥尔基完全合适作为使团的领路人,负责一切内务事宜——这正是保加利亚人擅长的,而副队长安提亚诺口舌伶俐,恰好可以发挥他的特长,充作队伍的外联谈判人选。
而罗开先和他的两只小娘的身份也很简单,随便做个挂名的随行人员即可,也方便他们借着使团的身份联络各地商人负责采买事宜。
至于罗开先的形象问题,他的高个子或许单独行走是个引人瞩目的目标,但俗话说藏住一颗树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到森林里,亲卫队里面可是不缺高个子的家伙,罗开先需要做的只是改变行进时所处的位置,再稍稍改变一下装束,如此遮挡一下外人的眼睛,简直就是轻易到不能再简单。
最后,就是一些琐碎的细节,诸如使团所需的礼仪旗帜之类。不过这些东西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即便是赵宋,牛尾巴做的大纛(dao)也不是必备之物,不同的国度不同的部族自有不同的章法。罗开先的空间里还存着之前所做几杆标注着“灵州”字样的大旗,如今拿出来改改,叫人扛着走也就是了。
当然,改旗帜弄些花样这种琐务用不着罗开先,作为先唐皇族后裔的李姌还是有些传承见识的,而经常闷声不语的葛日娜恰是个绣工好手,完全不需外人参与。
这些琐事交代下去,按说罗开先这个将主能够安心的陪自家小娘了?很可惜,他这想法并没能得偿所愿。
终于有点正经事情做的两只小娘热情似火,忙着绣旌旗的她们嫌弃罗某人的粗手大脚还净是捣乱,合力把他赶出了窑洞房子。
想要带着手下战士们练练拳脚的罗开先同样没有达成所愿,没等比划两下,络绎不绝来访的绥州乡老几乎想要踏破他这驻地的门槛——因为午后短瞬的战斗结果传开了,不是耳听而是眼见。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他那幅冷面孔对着河西乡老可没甚威慑力。
绥州左右这片土地自古就是上等的兵源地,从赳赳老秦到汉家羽林,从温侯吕布到韩家世忠,无不出身于此,甚或还有后世所说西北刀客及sx冷娃,更是例证了这方土地上人们面冷心热的特性。
冷着脸的人带着抹不去的笑容上门走访,绝非刻意装扮,而是你真的打动他们了。
而骨子里是个正统西北汉子的罗某人还就吃这一套,寨门关不上了那就不要关,罗开先这位主将正好充当礼宾知客人,迎来送往就是他的正经差事。
之前在中心寨酒楼见过的诸老逐个来访,没见过的三教九流也轮番上阵。
对他们来说,罗开先这人虽不是土生土长,但毕竟祖辈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这罗姓后生既然愿在本乡寻地建园,那就是还认这份乡土情谊。
既如此,还有甚可说?登门走访也不是丢份的事情,端着长者架子才是蠢货所为,自家晚辈多了一门出路才是最重要的。
对罗开先来说,迎来送往耗费口舌的日子是一种煎熬,这也不是他所习惯的。但是硬着头皮装客气,他也必须装下去,因为上门就是客,是看好自己,不能“不识好歹”。
当然,能找上门来的可不是平素喜欢东走西串的无聊妇人,多是各家有些威望的主事之人,大多都是面冷心热话少的西北汉子,这些人往往生硬的客套几句之后,便直接问询罗开先预备之后如何、灵州现状如何之类的实际问题,若是感到可心意,便会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三郎将军,讷家还有三个娃没事做,小的十四,大的十八,送你灵州咋样?”之类的话语。
就为这些热情的话语,罗开先也不能不热情。
不过接下来的对话,就与李继冲等人对话时完全不同了,没那么多文绉绉的雅言,而是尽量贴合此时绥州的腔调——“讷兄凭地客气,听闻讷兄家中传有鲁班术,还有兄弟三个没娶娘子?赶紧都来讷灵州,讷灵州正缺人手,保你辛苦一年就能起几间大房,还能分上百十亩田地养些牛羊,来年给兄弟娶个美娇娘!”,这类对话对于罗开先来说可要比雅言轻松得多,换几个字词,换上后世的绥德老音,简直无缝对接。
不过这样的事例并不多,大多绥州汉人还是决定观望一阵,毕竟灵州在数百里之外,远行一趟并不容易。
除此之外,绥州此时可不是仅有汉人,鲜卑人、突厥人的后裔并不少见,剃光了两鬓头发的契丹人同样也有不少,对他们来说投靠一个强大的首领并非难事,只要他能保证公平。
所以上门的人里面同样也有一些这类的人,这个时候罗开先的语言能力也招架不住了,契丹话和鲜卑话他可不会,突厥话虽能凑合几句,却无法面对复杂的情况。好在他的亲兵队伍里并不乏语言天才,交流也并非难事。
这些人同样在观望——宋虽然强大,但农耕的事情他们可并不熟悉,而且他们往往并不愿意下马劳作。
罗开先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未来他会需要太多的人手,只要勤劳能付出辛苦,不是那种狂妄得认不清自己面孔的野心家,他都能够一体包容。
这并不奇怪,对于在后世民族融合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罗开先来说,所谓的族群差异就是个屁。普通人大多数求的就是一个吃饱穿暖,外加一点精神诉求就是繁衍生息血脉传承——不管哪一个族群都是如此。
而那些刻意的族群划分,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野心家为了自己独享民众供奉而建立的狭隘圈禁体系,所谓“民族特性”这种冠冕堂皇的帽子与普通民众的生活又有何益?不过都是生存的负担和精神的禁锢而已。
他的这种心态反应到日常的表现,在周围普通人看来,却是一种特异,不同于时下各族互相排斥的一种包容,是一种心胸宽广的明证。
这种心胸宽广的评语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未来?
没人能够一语说清。
……
迎来送往的日子并不久。
三天之后,之前答应帮忙的杨、张几位派人来通知他地选好了简易的祭坛也搭建好了,他可以带人准备祭祀了。
又过一天,难得的风和日丽,罗开先带着两只小娘盛装打扮,于绥州正北一处新选的山地祭拜上天,埋下标注罗氏宗祖名位的基石,他算是正式在这方土地扎根。
再转一日,即是罗开先预定的启程日。
褪去朝阳红色的曜日当空,黑底红字的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的亲卫们气宇轩昂,鞍辔华丽的高头大马精神抖擞。在准备好了通关文牒的刺史李继冲、还有挂着各种长须短髯的绥州各家族老的相送下,罗开先率众离开绥州,开始了继续汴京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