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云锦郡主真的好美啊……”韩牧野身边,木婉的声音响起。 这话茬,能接吗? 韩牧野轻笑摇头,抬步踏上仙舟。 舷窗之内,云锦郡主目光低垂。 “姐姐,你为何非要远嫁东海?”
云锦仙舟三楼之上,立在云锦身后的云缎急声开口:“我作出帝王诗,储君之位已经稳了。”
“姐姐你就留在皇城不好吗?”
见舷窗边的云锦不为所动,云缎压低声音:“姐姐你是不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有了道侣?你是郡主,你去抢——” 她话没说完,云锦转过身来。 “你的帝王诗怎么来的?”
云缎一愣。 她喃喃几句,却没有答话。 “你今日为何穿这女装?”
云锦的目光,落在云缎修长的腰身,饱满的胸口。 穿上女装的妹妹,清纯中透着灵动,绝美的面容,完全不比自己差。 关键是,女为悦己者容。 自家妹妹,穿这一身女装,给谁看? 云缎面上闪过一丝红晕,跺脚道:“姐姐你什么意思啊,是你们仙舟上规矩,女子都穿这样衣衫的嘛。”
“你,我这就去换回来。”
她话这般说,却不真转身去。 云锦郡主看她,轻叹一声。 “傻丫头,我们一家已经被推到这一步,就无法回头的。”
“与东海联姻乃是皇族大计,你当我们当真能自己做主?”
“便是你坐上那个位子,恐怕也无力改变。”
云锦的声音透着落寞。 相比来皇城,她更喜欢在锦川时候那般自在。 现在的她们一家是要成为凡俗巅峰存在了。 可是,那当真是她们想要的? 云锦低头,看向已经登上仙舟的韩牧野。 那一夜,她翻书,他批注。 就如同皇城中许许多多寻常的学子家一样。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云锦口中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呢喃:“那红湿之处,本当是写女儿家的娇羞,不想,却是情丝难断的血泪啊……” 仙舟之上,悠扬的琴声,歌声更加婉转。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做虚无……” …… 韩牧野登上仙舟,前方面带笑容的秦苏阳立在那。 秦武原躬身施礼。 秦丝雨,百里彤云等一些后辈都在不远处,目光好奇的看向这边。 黄庭竖和百里杏林轻笑点头。 言真轻,张虚…… 韩牧野与木婉上前,已经收束整齐的陆雨舟大笑着走过来,领着他们去见那些大儒。 至于后面的邱楚奇他们,还没有资格去那个圈子。 慕容退眼珠一转,扯一下邱楚奇,又在赵道生和左玉龙耳边低语几句,然后几人悄然往那些大儒同行后辈方向去。 融不进大儒的圈子,还不能去跟这些后辈混个脸熟? 韩牧野在船上认识的人不多,认识他的人也不多。 但这甲板上的大儒,韩牧野大多闻名多时。 同样的,对于一言封神的韩牧野,这些大儒也是好奇。 陆雨舟这人人品如何或许有待商榷,但交友确实广泛。 还有秦苏阳和黄庭竖在一旁,言真轻他们也是帮着介绍,一时间,甲板上火热一片。 兜转一圈下来,韩牧野只觉浑身出汗。 象山先生陆九渊,曾写下轰动天下的问道,问学,问理,穷极格物致知的儒道。 水陆书院周敦师,悟道三十载,以“出淤泥而不染”名传中州。 东来书馆吕大成,天道自然,我即自然。 …… 每一位都是著作等身,每一位都是儒道精深。 与这些人相比,韩牧野有形愧之感。 或许,这些大儒儒道修为不一定有自己高,但这些人一生苦修,自成一道,是最为执着的求道者。 这样的人,每一位都值得敬佩。 当然,韩牧野的积累也不差。 起码言谈之间冒出的金句,能让人感慨。 “我若观花,花与我皆静。”
“世间万事,不过一个求字。”
“我在,固我思。”
那些个修到大宗师之巅的儒道强者,好多都已经可见迷障,被韩牧野这些带着心学文辞的话语蛊惑,一时间都是满心震动。 从推衍大黄庭,韩牧野对儒道修行认识又多一分。 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借神道,他更能看透儒道。 外修德行,内修心境。 心有多大,天地便有多宽广。 儒道修行,最怕的就是心中没了依托。 仙舟船头甲板上,各方大儒汇聚,当真是难得的儒道盛事。 陆雨舟转头看看,面上闪过一丝遗憾。 “上一次玉昙花文会时候,力压群儒的,是青藤。”
听到他的话,言真轻等人也是看向四周,然后摇头。 陷入迷障的徐谓,今日未到。 或许,此生他都不一定能再来了…… “半生落魄,已,成,翁——” 大河之上,有人吟诗作歌,荡舟而至。 青色的小木船晃晃悠悠,往仙舟这边来。 那一句诗文回荡,似乎整个天地都悲怆寂寥起来。 一股无形的苍凉之意,瞬间弥漫河上。 “半生落魄,哎,谁又不是落魄皆成空啊……” 仙舟之上,有人低语,轻声叹息。 宗师如何,大宗师如何?半圣又如何,大道无尽,转头成空。 仙舟三层房间中,云缎头顶玉冠金光闪动,让她面色不断变幻。 云锦已经跌坐在地,面上泪水滑落。 云缎走上前,将自己姐姐轻轻抱住。 儒道修行者蹉跎落魄,女儿家,又何尝不是空负了真心,落得个心伤难言? 那一句半生落魄已成翁,引来无数共鸣。 仙舟上大儒都如此,周围画舫上的人,更是心头震颤。 儒道修行者或是低头不语,或是黯然长叹,那些彩衣女子,好多都是低声抽泣,感怀落泪。 她们,都是真正的可怜人。 有几位之前便是落跎的儒生,也是闭上眼,身躯震颤。 河岸边,一位位书生站起身,那些花白头发的,都是眼中泪落,手中酒杯颤抖,送不到嘴边。 仙舟之上,言真轻皱眉道:“青藤这是又有迷障了吗?”
青藤。 青藤先生徐谓。 当初陷入迷障,他离开世人视线百多年。 因为这种迷障会不自觉引动,然后与外人产生共鸣。 便如现在,徐谓一首诗词,就能让无数儒生感同身受,心生悲切。 仙舟上,也只有言真轻他们那些已经自成天地道域的半圣才不受迷障影响。 道域之力,乃是脱胎迷障之上,心中自有自己的世界为道标,不会迷失。 河面上,小舟轻飘飘荡来,徐谓的声音再次吟唱传来。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船头啸清风。”
清风拂面,让人忘却身在何处。 “笔底明珠何处卖,闲抛闲掷烟波中。”
落魄,颓唐。 徐谓的诗文,写尽了凄凉文人的境遇。 你说清高也好,你说风骨也罢,到头来,其中冷暖,当真只有自己知道。 这苍凉歌声,与之前那温婉的白狐谣叠加,让人顿时觉得生无可恋。 此生落跎,一切成空。 无数茫然的儒道修行者站起身,盯着面前水面,好似就此一跃,方是解脱。 这就是儒道大修的手段。 一言,可让人心神迷失,生死不自知。 这般手段,让一直抚琴不断的白无痕指尖都轻颤一下。 如此大修,心神之力,堪比九尾。 上一个让她惊异的,是韩牧野。 仙舟之外,人人迷失。 仙舟之上,倒是还有不少人神色清明。 皱着眉的陆雨舟转过头,看韩牧野,微微一愣。 此时的韩牧野自己毫无异样,反而是将眼中含泪的木婉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兄弟,你可不能让徐青藤一诗坏了玉昙花文会啊。”
陆雨舟笑一声,转头看向其他几人。 秦苏阳等人面上都是闪过笑意。 他们都是半圣,神色坦然,并无迷失心神之忧。 但他们此时自然不方便出手。 徐谓还不是半圣。 在他们看来,韩牧野是后辈,竟然没有被迷障之力影响。 那这出手的自然只能是韩牧野了。 韩牧野点点头,抬头看向只在数百丈外的木舟。 立在舟上的徐谓穿一身黑袍,面带微笑。 他身周空间扭曲,似乎人在另一处世界。 神魂之力太强,要成道域而不能,自身力量无法稳固,处在迷失的边缘。 当初韩牧野那一颗丹药,能救回徐谓的命,却不能让他彻底醒悟。 所以这么长时间来,徐谓都是泛舟河上,少有与人交集。 看着徐谓,韩牧野也是面上露出笑意。 他并不怪徐谓一首诗词,镇压全场,让这文会都办不下去。 越是有这般事情来,越是佳话。 文会中有半圣坐镇,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不过此时此景,他也该吟诗一首了。 风头被徐谓占尽了无所谓,但再不破了这迷障,对许多人来说,会伤了心神。 那就不好了。 轻轻抬手,韩牧野的声音响起。 “辛苦遭逢,起,一,经……” 此生辛苦,白首穷经。 韩牧野一句话,仙舟之上尚还清醒的那些半圣强者个个色变。 原本陷入迷障的那些人当中,非儒道修行者还好,并未因这一句感同身受,只有有些心酸之意。 那些苦学无数年,依然困顿的儒道修士,已经是心中悲愤不能自持。 “吾饱学诗书六十载,终究不过如此,哎……” “辛苦遭逢,一经难读,人生啊……” 越是大儒,越是心中有所感。 陆雨舟和言真轻等人奇怪的看着韩牧野。 这家伙不是要破徐青藤的迷障之局吗?怎么这诗文不但没有破局,反而是与之相合,让人更加欲脱而不能? 韩牧野面上神色不变,看着前方碧绿河水,再次开口。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 中州皇城,万年未逢干戈,但皇城人家,谁家不曾白幡飘荡? 天玄之外,血染金甲,赤焰军埋骨之处,便是破碎山河。 韩牧野的声音回荡,天地之间似乎有呜咽声起。 这是此方天地的悲鸣,为那无数不曾归来的英雄,为无数破碎的山河天地。 如果说徐青藤的诗文是在感怀伤己,那韩牧野的这诗词,已经与天地同悲。 伤己之道,大宗师不能持。 但天地同悲,半圣道域震荡,仿佛九天落泪! 这一刻,陆雨舟身外三尺,青气缭绕,身躯震颤,瞪大眼睛。 他道域才成不久,那一方融入天玄化为东山郡的世界可不就是干戈寥落,星辰破碎? 言真轻面色凝重,有些疑惑的转头看向陆雨舟,又看看韩牧野。 “他们不是兄弟相称吗,现在看,似乎,”黄庭竖转头看陆雨舟,低声道:“老陆这道域不稳啊……” 一句镇寻常儒修,两句压半圣大儒,韩牧野这诗文,似乎要与徐青藤一起将今日永定河边所有人一网打尽? 秦苏阳目中精光闪动,盯着韩牧野。 他很好奇,韩牧野的诗文全文到底如何。 到底是要彰显自身修行,故意与徐青藤联手,力压所有人,引半圣出手,一鸣惊人,还是要力挽狂澜,语不惊人死不休? 全文未出之前,无人知韩牧野心意。 但船头之上,几位半圣身上已经有淡淡的灵光涌动。 若是韩牧野的诗文当真有招引祸乱之意,他们会出手。 韩牧野似乎有所觉,转过头,轻笑一声,然后朗声开口。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前三句说儒道,最后一句却是将这永定河上画舫仙舟所有人都包括。 那些身穿青衣彩衣的女子,悲声一片。 仙舟三楼,云锦和云缎相拥而泣。 另外一处房间里,白无痕手中琴弦震动,手指缓缓离开,只留一声叹息。 没等所有人感怀生如浮萍,韩牧野的声音再次响彻。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渡上叹零丁。”
孤苦伶仃,人生苦痛。 悲伤到极致,生无可恋。 木舟之上,徐青藤面上神色茫然,转头看看自己孤身而立,前面仙舟上儒带当风,四周画舫莺莺燕燕。 世间悲喜不相通,此生寂寥只一人。 人生最可怕,不就是这种绝望? 徐谓低头,身上虚无的迷障翻腾。 往前一步,便是生死。 仙舟之上,秦苏阳深吸一口气,身上有剑意流转。 他往前站一步,双目之中神光涌动。 舌剑苏阳。 此时此地,能一言破天地的,只有他秦苏阳。 韩牧野的诗文,镇了儒修,压了天地,悲了凡俗,连徐青藤都心中迷顿不能定。 要是韩牧野最后的诗文没有反转,秦苏阳只能舌剑破天地,让所有人苏醒。 但这般来,那些道心破碎之人,此生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这就是大修士的厉害。 一言断万人道途。 今日在场的儒道大修何其多,便是其中百一道途断绝,对于天玄儒道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秦苏阳舌剑破天地,今日这文会定然就此散去,往后都不再提。 而且,今日之后,世人也只记得韩牧野一言镇压天地的事情。 一人一诗。 难道今日之局,韩牧野百般算计,只为名扬天下? 秦苏阳的双目眯起。 前方,韩牧野的声音响起。 “人,生,自,古,谁,无,死——” 死! 唯有一死,方才是解脱! 他当真要以无数人的性命成全自身之道! 秦苏阳身上剑光与浩然气相合,万丈剑光当空斩下。 今日天地不破,在场数十万人怕要死绝! 破天地救所有人,但斩断无数大修士道途。 今日这一剑后,秦苏阳再无立于皇城的可能。 可是这一剑,他必须出! 他秦苏阳修儒道成半圣,儒道与剑道相合,成就舌剑之名,后转丹道,悲天悯人,成为丹道半圣。 儒道,剑道,丹道,皆成人间巅峰。 但说到底,他还是那个行事果断,舌剑镇压东海的秦苏阳! “嗡——” 剑光斩下。 韩牧野抬头,面上无悲无喜。 “让他说。”
虚空之中,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才起,整个天地仿佛被冻结。 秦苏阳的长剑,也停在半空。 世间,能做到一言定半圣之剑的,唯有一人。 文相。 文墨声。 韩牧野哈哈大笑,抬头看前方天地,放声高喝。 “我辈修行,修身,修心,修天地大道,其中所求,不过逍遥,不过长生。”
“心中有天地,长生不可得。”
“便是天地,也不过是无尽虚空中那闪烁星辰,时光长河中一点璀璨。”
“逝者如斯,生死不过转瞬,此生,当何求?”
何求? 此生何求? 永定河上,大河岸边,所有人抬头。 韩牧野立在船头,一手握拳,声如金铁,放声高呼。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轰——” 天地之间,电闪雷鸣。 无尽山河,碧空天青。 大河之上,所有的悲切一息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慷慨激昂,是掷地有声,是光阴不虚度,人生不重来,是壮怀激烈,舍生取义! 世间蹉跎,不过一死。 可世间除却生死,还有更多事! 千古艰辛唯一死,要为青史留名姓。 大河之上,长剑虚影散去。 清风拂面,波光荡漾,当真是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