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血族时,又过去了半年,已经是黛西上次离开时的一年后了。 趁着正午日头最高,是吸血鬼鲜少出来活动的时候,她和梗子偷偷摸摸地溜进血族,绕开了偶尔还在走动的几只高等吸血鬼,就朝着血族最高处的那一座宫殿跑去了。 一路狂奔,风在耳边呼啸着,黛西渐渐感觉自己心脏的位置越来越痛,于是步伐越来越沉重,眼泪也不可抑制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同样在狂奔的梗子,发现自己已经超过了黛西好一段距离,而她还没有跟上来。它回头看她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它忍不住问:“小菲,你怎么了?”
“没怎么。”
她说。擦了擦眼泪,她就接着狂奔了。 她知道,即使是远古时期,血族的守卫也不可能不森严。所以,她这次能成功见到他吗? 这一次……会不会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了? 碑神说:“除非有人对你真心的爱,足以将你救赎,你才能够离开地狱,重回人间。”
可是,如何证明他对她是真心的爱?是需要他为她继续付出吗? 或者,在地狱外苦苦等待她的归来,等上千年、万年,等到她老去、死去吗? 她不要了。 她再也不要他为她继续付出,或者等候了。 既然她将堕入地狱,连生存都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那么,这段感情就到此为止吧。 只要她爱他,还记得他,就够了。 而他,忘了她,就将永远生活在阳光之下,再也不会被身处黑暗的她连累。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马上找到他,然后救他。 再然后…… 意料之中的是,她果然突破不了血族的守卫,在跑到山脚的时候,她就被逮住了。 梗子麻溜地躲进了麻袋里,而她被绑了起来,丢到了王座上的爱尔莎面前。 爱尔莎现在是血族的首领,她的旁边站着总管,也就是艾伯纳。 知道黛西准备偷偷潜入这里,艾伯纳心情很不好,此时看到她,态度也很差,问:“你来干什么?”
“我去西方海角和碑神做了交易,得到了救他的药。我这次,就是来救他的。”
黛西不卑不亢地回答。 艾伯纳知道她口中的他,一定就是始祖了。但他冷冷地说:“你是这种人吗?你有和碑神做交易的资格?我看你就是胡言乱语!如此拙劣的谎言,以为谁会相信你?”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的有那么好心,会去和碑神做交易,只为救他们的始祖。 再说了,一个普通的人类,怎么可能有和碑神交换尸魇蛇毒解药的资格?就算别的都不说,单说一点,普通人类能拿出和尸魇蛇毒解药等价的东西,来和碑神做交易吗? 并且,她要是真的做了交易,看起来还能像现在这样毫发无损? “我是说真的,不信你可以亲自看着我,我只要见他一面,就可以救他了。”
黛西说。 “谁知道你是不是图谋不轨?你要是想伤害他该怎么办?你没有资格再见到他,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机会,让你伤害他!”
艾伯纳情绪越来越激动了,他越想越觉得,黛西这次过来很可疑。 一个普通人类,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从这里到西方海角一个来回? 从各方面看,黛西的话都太不符合常理了。 可是,没想到,王座上的爱尔莎竟然开口了:“这样吧,我们一起守着你,亲眼见证你救始祖,你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伤害他,同时也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她看上去巧笑嫣然,出水芙蓉似的面容,清冷出尘的气质,偏偏说起话来又十分友善,让人感到亲切,也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信任的感觉。 “大祭司,这样会不会不妥?”
艾伯纳皱眉道。他无法违背领袖的命令,可他就是不愿让这个伤始祖最深的女人,现在又来接近始祖。 “有何不妥?”
爱尔莎看向艾伯纳,语气温和,“你怎么保证,她说的就不是真的呢?”
这就是她让黛西见克莱斯特的原因了。如果黛西说的是真的,他们却不许她救克莱斯特,那么不只艾伯纳,她也会被无数吸血鬼诟病。 艾伯纳无话可说。所以,最终他们只能答应黛西去见克莱斯特。 石门缓缓打开,黛西已经被松了绑,在两只吸血鬼的带领下,她提着麻袋,就往这座陵墓的深处走去了。 而爱尔莎和艾伯纳,以及爱尔莎的随从们,都紧跟在黛西的身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陵墓里漆黑一片,人类的肉眼在这里无法视物。因此,为了让黛西能够看见路,走在前面的两只吸血鬼都手持火把。 来到最深处,巨大的石洞之中,摆放了一副华丽的黑色棺材,棺木上雕刻着许多符印和花纹,最上方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蝙蝠,精巧绝伦,堪称鬼斧神工。 领头的两只吸血鬼在这副棺材前停下。黛西知道,她即将见到自己的爱人了。 也许,这就是他们永生永世的最后一面。 可是,他会一直在她心里,陪伴着她。 “始祖五感俱失后十分安静,一直都一动不动的,所以我们把他的身体安置在这幅棺材里。除了有时给他喂食物以外,其他时候,他都独自躺在这里,没有生灵前来打扰。”
领头的一只吸血鬼说。 他说着,就和另一只吸血鬼一起,掀开了棺材盖。 黛西朝那副棺材走近,火把的照耀下,克莱斯特安静的脸庞呈现在她眼前,明明如此邪魅勾人,却与她记忆里那张清隽俊逸的容颜重合在一起。 她凝视着他,纤细的手指朝他的面容靠近。 她的目光缱绻而又执着,像是想把他的容颜永久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点点泪光在她的眸中闪烁着,恍若璀璨星光,却又好似黎明将至时,星河渐隐的绝望。 艾伯纳紧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伤害克莱斯特的事情来。 可此时,他看见她的眼神,她这样深深触动人心的眼神,他也被打动了,不由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对她太有偏见了。 因为不管怎么说,始祖都是救了她的。她嫁给别人,也许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始祖救了她呢? 所以说,她对始祖至少也是心怀感激的,艾伯纳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她太有敌意了。 既然大家都是想救始祖的,他没必要对她这么警惕。 但是,下一瞬,他就想打死方才升起这个念头的自己了。 因为,黛西的手抚摸着克莱斯特的脸颊,仿佛带着无尽爱意,可当她的手划过他的下颌,来到他的脖颈时,她的袖子里竟然掉出了一把石刀,直接刺向了克莱斯特的颈动脉! “砰!”
刚刚刺破他的皮肤,黛西的手就被爱尔莎一把挥开,她摔倒在地,而石刀砰的插进了石壁里。 艾伯纳眼瞳的红光简直要燃烧了起来,他怒不可遏地大喊:“把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给我拖下去,关进地牢里,用鞭子抽死她!”
几乎是下一刻,瞬移到黛西面前的吸血鬼就把她给带走了。 棺材被重新盖上前,爱尔莎和她的随从们准备离开,而艾伯纳却请求自己单独留下来。 没了火把的照耀,这里恢复了黝黑。艾伯纳用手帕为克莱斯特擦去脖子上的血液,却看见他的眼睫轻颤着,仿佛正在经历着令他无比抗拒的痛苦。 他似乎感觉到……她来了。 一滴血泪竟然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流进银发里,像是雪地里悄然盛开的一枝红梅。 艾伯纳大惊,问:“始祖,您是在为那个女人要杀您的事情而痛苦吗?”
克莱斯特无法回答他,但他的双手都握成了拳,那种抗拒的感觉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艾伯纳只能换了一种说法,问:“您会不会不同意我把她关进地牢?”
他依然听不见,更不能回答,可艾伯纳想起了他丧失五感前,交代自己的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那时,克莱斯特已经丧失了视觉,双目无神,可神情却无比执着,藏着深深的痛。他说:“放她走,派几只吸血鬼保护她,让她永远……幸福。”
说完,他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也像现在这样,眼角流下了一滴血泪。 当时的艾伯纳泣不成声,过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出这一句:“我会按照您说的来做。”
而这时,他同样说出了这一句。 虽然他派出去的吸血鬼,都被黛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甩掉了,但既然又找到了她,他以后仍然会遵从始祖的命令,派手下保护她。 替始祖,护她一世安宁。 擦去他眼角的血泪后,棺材盖就被艾伯纳重新盖上了。最后一幕,他看见始祖的神情是放松了下来的。 他会让始祖放心。 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一个瞬移,来到了漆黑一片的地牢里。 这里阴暗潮湿,时不时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血腥味和腐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黛西被绑在一个破旧的十字架上,意识不到危险一般,整个人魂不守舍,丝毫也没有挣扎。 一只吸血鬼取来了一条长长的鞭子,走到她面前,正要对她动刑了。 “退下。”
艾伯纳命令道。 注意到艾伯纳的到来,吸血鬼连忙道:“是,总管。”
逼仄的地牢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一人一吸血鬼。这时突然亮起了火光,是艾伯纳点燃的。 黛西能够视物了,却也依旧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 她俨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目光呆滞,似乎连艾伯纳的到来都没有注意到。 艾伯纳在她身前站定,双手紧握成拳,强忍着怒意,问她:“为什么要伤害始祖?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黛西仿佛此时才终于注意到他,忽然露出了极其艳丽的一个笑,却笑得无比凄惨,犹如黄泉路上枯萎的曼珠沙华。 她说:“好?他对我好吗?对我好,还杀了我最爱的生灵?他明明知道,我就要和愘布尔成婚了,我们就要结为夫妻了……可他来了,他杀死了愘布尔!”
渐渐的,她泪流满面,眼中流露出癫狂之色,就像是身陷绝望沼泽中的最后挣扎。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
“就算他救了我,我也不会有半分感激他的!”
“你是不是恨我?那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就能去找愘布尔了,如果你不杀我,我一有机会,也会去找愘布尔的。”
“他才是我的最爱,而你的始祖,只不过就是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甘愿万劫不复的傻瓜而已!”
她疯狂地大笑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也让凝视着她的艾伯纳心如刀割。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吗? 她也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黛西,克莱斯特,愘布尔,这三个生灵,究竟是谁做错了呢?明明都有着至深的爱,却谁也没有好下场。 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的? 沉默了良久,艾伯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说:“你走吧,去追求你的幸福。”
…… 黛西把麻袋提进陵墓里时,梗子趁所有吸血鬼不注意,把麻袋拖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自己也躲了进去。在所有吸血鬼离开以后,它才从麻袋里钻出来。 克莱斯特的棺材盖又动了起来,梗子拼了老命,才用自己的身体把它挤开一条缝,让自己可以钻进去。 在来到这里之前,黛西就跟它商量好了,等她把它带进她男人所在的地方以后,它就躲起来,等他们走光了再出来,把尸魇蛇毒的解药喂给她男人吃。 它不知道,这是因为黛西不想让克莱斯特恢复正常后,知道是她救的他,她只想让他死心,让他忘记自己,才会这么做的。 它只知道,不管黛西说什么,它都会照着她说的做。 所以,它掰开克莱斯特的嘴,就要把尸魇蛇毒的解药喂进他嘴里了。 但是……如果它真的这么做了,下一刻,小菲就会堕入地狱。 它觉得自己的手无法动弹了。 它该怎么办? 它脑海中一边回响着小菲的声音,它不能不听她的话……可另一边又是碑神的声音,在警告它,如果它听了她的话,照着她说的做了,她就会堕入地狱。 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红色的萤火虫。 萤织花的光芒将这里照亮,像是一轮皎洁的月亮,而那只红色的萤火虫,就像是夜空中绚烂的一点星芒。 梗子想起了那次赤萤潮。 月洒清辉,野草摇曳,火红萤火虫如柳絮般纷飞。兔人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耳边,而它、小菲、伊莱、西瑞尔,一起在那片蕃庑草地上,蹦跳着抓四处飞舞的红色萤火虫。 当时,他们多开心啊。 如果小菲堕入了地狱,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快乐了。 它将伸向克莱斯特嘴边的解药缓缓收了回来。 可它又想到了这些日子里,小菲在烈日灼烧下狂奔时的大汗淋漓,在暴雨侵袭中砥砺前行的步履蹒跚,以往她十分在乎的容貌和形象,已经全都不在乎了。 她一心只想救她的爱人。 只为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