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猛然暴起,狠狠将筷子砸在渠老爷脸上,一把攥住对方衣领。一个兔起鹘落,渠老爷被高杰压在身下,眼睁睁看自己手掌被这武夫放在了八仙桌上。高杰抽出匕首,手起刀落,寒光闪过,屋子里响起不似人声的惨叫。
“从来都是老子掀桌子,李自成都没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你在潼关是条龙,也得给老子蜷着。”
高杰边说边捡起半截血淋淋的手指,狠狠扔到火锅里,筷子伸过去,旁若无人地拨弄着。
正在等着看他笑话的一众老爷们,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纷纷起身准备逃离。高杰使了个眼色,门口守卫的家丁立即上前,将众人按回了座椅。
“崇祯二年,米脂县大旱,京师拨下来的救济粮过了潼关,就被你们六家克扣三成,到了米脂县,又被艾老爷留下了一成。那年春天,”
高杰布满血丝的红眼被缭绕的火锅烟雾熏得更红了,他用沾着血的手揉揉眼,目光重新落在沸腾的火锅里。
“我爹娘死了,大姐被一两银子买走。我就是靠吃这个活下来的!”高杰边说边夹起先前拨弄的那个肉球,仔细看了一下,口中喃喃道,“肉有点老了。”
众人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吃的是什么。范老爷、侯老爷扣着嗓子拼命往外吐。其他几个则怔怔地望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高杰。
“你,你这武夫!也不看看我们六家是谁!”渠老爷忍着剧痛歇斯底里地叫骂着。
“强龙不压地头蛇,贺人龙区区这点兵马,能干什么?王总兵来了,你的死期就到了!”
高杰从一名家丁身上抽出腰刀,便要结果渠老爷性命,却听雅间门口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吃饭就吃饭,清账就清账!怎么还弄出人命来,都看我老唐的面子,各退一步吧。”
唐恩城被两个家丁簇拥着,摇着纸扇,春风满面走进来。
刚进来,拍了拍高杰肩膀,示意他将腰刀收起,然后望着地上快要痛死过去的渠老爷,毫不犹豫的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拽过渠老爷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抄起筷子,便开始在锅里捞肉。
范老爷在旁忍不住道:“是人肉啊!”
唐恩城愣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啊,是郭秃子的肉。”
唐师爷暂时放下筷子,笑着和众人一一打完招呼,假装诧异道:“咋了,你们还不知道?”
众人又惊又怒。
“郭达勾结闯贼,贿赂苏京,勾引闯军屠光咱潼关卫,幸得被督师及时发现。现有他贿赂苏京的银票账目,还有他与李自成往来书信。”
唐恩城一口气说完,夹起渠老爷那根已经煮烂了的手指,靠近一些,眉头皱紧:
“郭秃子的手啥时候这么秀气?”
唐恩城一脸嫌弃地把手指扔回火锅里,抬头望向众人:
“勾结反贼,屠戮军民,依《大明律》,凌迟处死。督师当机立断,事急从权,就先斩后奏了。”
唐恩城一把拉住还在发呆的范老爷、侯老爷,并招呼其他人也坐下。
“都愣着干吗?快来吃啊,当年袁崇焕被剐了三千六百刀,京师百姓生啖其肉,也是一时美谈啊。”
见众人犹豫不肯下筷,高杰在一旁吼道:“苏京那狗贼刚到潼关时,你们都给他送了银子,老子看你们也是反贼!”
高杰指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你们和那郭秃子一路货!”
“吃!快吃!给我吃,谁不吃谁就是反贼!”
家丁纷纷上前,拔刀相向。
高杰提刀拍打桌子:“吃!”
“不吃就是乱党,不吃就下火锅,给别人吃。”
说罢薅起昏死过去的渠老爷,将另一只手摊在众人面前,作势又要砍下去。
潼关六大家剩下的五个再也支撑不住,腿脚瘫软,滑到桌子底下,被高杰家丁提溜起来,各人早已面无人色。不敢再看唐恩城、高杰两个。
“督师饶命啊,我等不是叛贼。”
“饶命!我和那姓苏的素无往来。”
“冤枉啊!唐师爷救救我们吧!”
唐恩城飞快摇动纸扇,眉头紧皱,故作沉吟道:“都是潼关卫的乡党,小时候看着长大的,也罢,老夫试试看吧。”
说着上前拉住杀红了眼的高杰:“高兄弟,你有所不知啊,京城的监军老爷初到地方州县,乡贤士绅们孝敬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念在他们六家鼎力支持孙督师清屯追缴的份上,给大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唐恩城说罢,高杰一脚踢翻八仙桌:“给王师爷个面子,快些!反正老子也活不成了,管他王总兵张总兵,今天凑不够银子,督师砍我脑袋。把你们这群反贼一个个下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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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街,督师行署。
孙世瑞带着张二虎和两个家丁出现在客厅门口,督师孙传庭远远听见儿子声音,抄起茶壶朝门口扔去。
守在门口的四个家丁熟视无睹,只是退后两步,见孙世瑞走来,连忙向孙千户行礼。孙世瑞挥挥手,家丁立即退下。瞟了一眼脚下的碎茶壶,神色不变,轻轻推开了房门。
嗖!
一支大箭破空而出,孙世瑞一缩脖子,箭头贴着头盔上的红缨呼啸而过,嗡地一声,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张二虎和两个家丁立即拔刀,被孙世瑞喝止:“那是我爹!”
厅内接着响起孙传庭怒声咆哮:“你这逆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快放我出去!这两天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二虎,我爹咋还有弓呢?”
二虎取下盾牌,一脸尴尬道:“公子,你说过,不准伤老爷一根毫毛,否则便砍脑袋。谁还敢进去搜?”
孙世瑞接过二虎递来的圆盾,站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道:“爹,我进来了,你莫再射箭了。”
说着便用圆盾护住脑袋,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书纸扔了一地,孙世瑞一眼就看见案头摆放着的没有写完的遗书。
孙传庭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如一头疲惫的猛虎蜷缩在书案后面,那副曾跟随他战胜李闯、打得李自成只剩十八骑的传奇铠甲,此刻被丢弃在角落里。
“爹,孩儿这两日替你做了两件大事。”孙世瑞捡起地上的大弓扔给二虎,放下圆盾。盯着早已失去督师威风的父亲。
“一是帮您清理潼关卫军屯,追缴拖欠,收了一百多万两银子。”
“二是替您和朝廷除了苏京这个内贼,连带着处死了几十个勾结李自成的将官,孩儿......”
孙传庭扬起头,拨开散落在额头前的乱发,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孙世瑞:
“你这逆子,你要谋反吗!苏京是皇帝的人,他如何会勾结李自成!”
“依《大明律》谋害监军等同造反,我们孙家自太祖时起,忠君报国,兢兢业业,不想如何就出了你这个乱臣贼子!为父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清理门户!”
孙传庭说罢,猛地扑上前来,挥拳相向。
狂暴的拳头砸在孙世瑞身上,一连打了六七下,孙世瑞也不躲闪,只是闷声扛着,直到噗嗤一声,口吐鲜血。
二虎见情势不对,连忙上前死死拉住孙传庭,哭着喊着“老爷,不能再打了!公子做这些都是为了您啊!”
孙传庭一脚踹开张二虎,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已酿成大祸,只恨当初听了你的鬼话,让你做什么百户。一失足成千骨恨!”
孙传庭一脸颓然,长叹一声道:“罢了,我已知难敌李闯,出潼关早晚必有一死,不想竟被你这逆子连累。”
孙传庭把脖子一横,凑到孙世瑞身前:“你这不孝子,你杀了我吧!我生是大明臣,死是大明鬼!”
“动手吧!”
孙世瑞沉默良久,伸手扶起精神恍惚的孙传庭,朝二虎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即退下。
“爹,孩儿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大明朝啊!”
“陕西各总兵心怀鬼胎,皇帝才给一月粮饷,兵少粮乏,左良玉又不配合,孤军出潼关是要去送死吗?”
孙传庭稍稍恢复神智,怒道:“住口!”
“爹,如今大明朝内忧外患,内有流贼,外有建奴。皇帝远在京师,逼迫几万大军送死,。朝廷只有这一副家当,这样白白送死,于时局何益?孩儿这样做,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当日平台召对时,皇帝曾许诺,说让左良玉从湖广发兵,北上河南夹击李自成,又让吴甡从保定发兵,南下攻打李自成。如今三路兵马都没有动静,父亲您内无粮饷,外无援兵,如何救援开封?”
孙传庭缓过一口气来,有了力气,挥拳又要打这不孝子,拳头扬起半空,忽然停住,软软地放了下来。
“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知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辱臣死!马革裹尸,一门忠烈也比做乱臣贼子被千刀万剐要强。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苟且偷生,只为一己私利,大明朝岂不是亡了!””
孙世瑞忽然压低声音道:“爹,如今百万军饷在手,监军已死,京营为我所控,贺人龙归我调遣。你,我,大明朝,都不用死。”
“此事确实有些出格,不过只要咱们内外同心,通力配合。重得圣上信任、扫除流贼、匡扶社稷,还是大有希望的。”
孙传庭缓缓抬起头,神情愕然。却听孙世瑞接着道:
“爹,事已至此,还是再苦一苦圣上,多少派发些粮饷下来,潼关之乱的骂名,孩儿来背!”
“你背,你如何背!你一个小小的百户,惹出这滔天大罪,苏监军死在潼关,你背负,你如何背负!”
孙世瑞郑重其事道:“爹,孩儿今日正是为此事来的,百户职位实在太低,恳请父亲上疏朝廷,替孩儿请功,给孩儿升个千户当当......”
孙传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陆千户陆武昭呢?”
“他死了,死在乱军之中。”
孙传庭拍案而起,一耳光扇在孙世瑞头上,孙世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张二虎立即上前。
“都退下,退下!”
亲随悻悻退下。
“你竟如此阴毒,把陆千户都杀了!”
孙世瑞望向窗外,就在他和父亲争吵不休的时候,在河南开封,每天都有人饿死,在陕西,被饿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一将功成万骨枯。”
“爹,从今往后,孩儿只能护住你,其他人是死是活,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过,爹若不继续当这个督师,帮孩儿撑过这一关,天下怕是要死更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