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老婆子走后，鄢二姑躺在床上沉思默想起来。
床头边小桌子上的煤油灯一直亮着，那细小的火苗闪烁着，摇曳着，好像是有着生命，有着意识，有着欲望。它升腾着，跃动着，又像是在挣扎着，似乎是想脱离那细细的灯芯，跃向无边的黑暗。可它哪里知道，一旦脱离那个细细的灯芯，光亮就没有了，生命就结束了！
她看着那柔弱的火苗，心里忽然有了一些哀愁。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还是让她的心神不能宁静。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他的母亲又是谁？她在脑海里仔细地搜寻着，梳理着许许多多的女人，一个一个地甄别着。
她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女人，那个让她挨了杨贵仁一巴掌的女人。她记得非常清楚，杨贵仁曾经明确地告诉过她，那是一个烟花女子，是杨贵仁在县城里认识的。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个响晴响晴的日子，天上几乎没有一丝云彩！杨贵仁出门有好多天了，一直没有回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快要晌午的时候，杨贵仁居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平常的日子，她很少出门，再加上五儿还小，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正在房里给五儿喂奶，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告诉她：“奶奶，三爷他——，带个女的——回来了！”
她当时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丫鬟说道：“看你急的！什么女的？谁来了？”
丫鬟好半天才镇定下来，才慢慢地说道：“奶奶，三爷回来了！还带个女的！”
她这回才明白了，显然有点吃惊。她把五儿递给丫鬟抱着，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坐端正了，然后才问道：“那女的——，你们从前见过吗？”
丫鬟急忙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见过！”
她挥挥手对丫鬟说道：“你把五儿抱过去玩一会儿，我去看看！”
丫鬟看了她一眼，立刻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三爷刚才说了，他两个马上就过来了，说是来见见你！”
她看着丫鬟的眼神，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她来不及多想，就对丫鬟说道：“那你把五儿抱下去吧！”
丫鬟不敢多说什么，抱着五儿就出去了！她站起来，伸手把衣服捋一捋，又下意识的抬手捋捋头发，抬脚出了门。她来到堂屋里，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那个八仙桌子上，就在桌子右边的高背椅子上坐下来，等着那两个人进来，心里空落落的！八壹中文網
她其实没有等多久，杨贵仁就带着那个女人进了院子！后面还跟这几个家人！看到他们进来的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她不是为杨贵仁感到羞耻，更不是为那个女子感到羞耻，她是在为自己感到羞耻。那种羞耻感是真实的，也是强烈的，尤其是当她看到家里人那闪烁的眼神时，那种羞耻感就越发强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又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要感到羞耻呢？然而，无论她怎样劝慰自己，心中的那种羞耻感依然强烈。渐渐地，她感到生气，心中的羞耻感慢慢地化作一股怒火，让她觉得胸闷气燥，心神不宁。
她怎能不生气呢？她看得清清楚楚，杨贵仁带着那个女子进来的那一刻，他眼里似乎就没有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她，或者说他根本就忽略了她的存在。在那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还能沉得住气，她还能忍得下来。
她坐在堂屋的高椅上，一动不动的，静静地看着杨贵仁和那个女人走进来。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她必须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是露在外面的，让你一眼就能看得到。五官、身材姑且不说，单是那身衣服，就已经把女性的特征完全呈现出来，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一句话：人靠衣服马靠鞍。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紧张，有点气馁！但那种感觉仅仅存在一瞬间，她悄悄地咽了一口痰，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等待着，等待着杨贵仁给她一个说法！
杨贵仁和那个女子终于进了门。杨贵仁回头让那几个家人下去了，堂屋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只有他们三个人，偌大的房间里顿时静悄悄的。那个女子站住了，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低垂下去了。鄢二姑在那一瞬间读懂了她的眼神，这个女人的心中也有点胆怯了！
就在那个很短暂的时间里，杨贵仁已经走上前来，看着她说：“二姑哇，这是翠萍，我在县里万花楼认识的！我已经打算娶她做个小的，过来跟你说一声。从今以后，她就是杨家的人了！你要好好的待她！不能无事生非，说三说四的！”
她听完杨贵仁的话，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开口说话。万花楼，她听说过，大概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茶！喝完了，把茶杯稳稳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才抬头看着杨贵仁说道：
“贵仁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这按理说呢，你杨家有的是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了了！别说是我了，就是你爹娘在世，恐怕也说不了你的话！你想娶个小的，我也不反对，可你事先应该对我说一声，让我好好地帮你看看！看看她的长相、人品，还有来路，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的，也免得你后悔！记得五儿的爷爷去世的时候说过，让我帮你看好这个家！现在你倒好，不声不吭地就把人领进了门，还说叫我好好地待她！这就让我为难了！我要是不答应了，你们两个会怨我恨我，别人也会说我小气！可我要是答应了，心里又不踏实，要是将来万一出了个什么岔子，你叫我怎么向五儿他爷交代！”
杨贵仁虽然荒唐，但人并不傻！他听得出鄢二姑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知道鄢二姑不是一般的女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可自从碰到了这个翠萍之后，心里就放不下了！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花了不少的钱，才把这个翠萍从万花楼里弄出来的！现在把她带进门了，他可不能就因为鄢二姑的几句话，而把到手的女人再丢掉了！
他看了一眼鄢二姑，就慢慢地走过去，在那个八仙桌子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用手捋捋头发，侧过身来，看着鄢二姑说道：“二姑哇，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可你放一百个心好了，翠萍进门之后，这个家还是你说了算！”
鄢二姑冷笑一声说道：“贵仁啦，你这话虽然说得好听，可连你自己不会不相信吧！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什么时候听进了我的话？”
鄢二姑这番话把杨贵仁呛住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渐渐地有些火气了。他阴沉着脸，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用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子，在心里盘算着。
这个时候，那个叫翠萍的女人还在堂屋里站着，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也不自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其实很不舒服。说起来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万花楼，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不了解？她知道，像杨贵仁这样的人不见得可靠，原本也不想跟着他，更没有想到要和他回家的。但她细想之后又觉得，人都会老的，自己也要想长远一点，干她们这一行的一旦老了，就没有人在乎了！真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就没法活了！再加上杨贵仁又信誓旦旦，说得像真的一样，犹豫之后她就答应了。可眼前的这种情形她真的没想到，刚才还满嘴大话的杨贵仁也像霜打的茄子，也似乎蔫了！看着面前满脸阴沉的两个人，她的确感到有些为难了！自己这样不进不退的算怎么一回事？再说了，自己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吧？
想到这里，她开口了，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对鄢二姑说：“大姐，身为女人，我们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可我也是没办法！如今我这样不进不退的，也不是个事，你就成全我们吧！不是我多嘴，如今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的多着呢，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鄢二姑没有想到她会开口说话，心里窝着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就不由得冷笑着说：“大姐？谁是你大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丢人不丢人的，你说了不算，那要由别人去说！至于什么三妻四妾的，别人家里的事我管不了，在这个家里我就要管！我告诉你，只要我鄢二姑在一天，你们这事我就不答应！”
这一通话把翠萍说的是脸红耳赤的，她站在那里觉得很是委屈，不禁流下了眼泪！旁边的杨贵仁早就忍不住了，从椅子上“腾”的一下站起来，用手指着鄢二姑说道：“二姑，我好话说了一箩筐，你别不识抬举！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
杨贵仁的话还没落音，鄢二姑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杨贵仁说道：“杨贵仁，你欺人太甚！这些年来，你胡作非为，我都忍了！没想到你还得寸进尺了！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我就是不答应！你能怎么着？”
堂屋里的争吵声引起了家人的注意，几个人在院子里探头探脑望着，都不敢上前来劝。杨贵仁本来就是个混蛋，这下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扬起手掌，朝着鄢二姑打去。鄢二姑虽然有所防备，但毕竟来得突然，被杨贵仁打个正着。
杨贵仁打完还不解恨，恶狠狠地骂着：“妈的！你还野了是吧！你不答应？你的话是圣旨啊？”
家里人见动起手来了，这才觉得事情闹大了，都纷纷地跑进来，丫鬟也抱着五儿进来了，站到了鄢二姑的身旁。管家把杨贵仁拉住了，小声地说道：“三爷，奶奶，你俩都别生气了，有话好好说嘛！”
杨贵仁这一巴掌把鄢二姑打清醒了，她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庞，对丫鬟说道：“看来，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你把五儿抱着，跟我们走！”
说着，她就出了堂屋，到房里拿了几件衣服就出来了！丫鬟几乎被吓傻了，抱着五儿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鄢二姑来到堂屋里看着丫鬟说道：“你不想跟着我也可以，你把五儿抱过来！”
丫鬟不敢吭声，抱着五儿就出了堂屋！鄢二姑一句话也没有说，头也不回的就急匆匆地走了。丫鬟抱着五儿，急急忙忙地跟着！管家刚要去拉住鄢二姑，杨贵仁就朝他吼道：“让她走！有本事就别回来！”……
就在鄢二姑沉思默想的时候，窗外忽然有只怪鸟“哦”的叫了一声！鄢二姑侧耳听了一下，又什么声音也没有！鄢二姑回想着刚才的声音，她听得真切，人们都说这是鬼的叫声！她心里想着，难道是杨贵仁来了！面前煤油灯的灯芯上结起了灯花，灯光暗了下来，那火苗在闪烁着！她伸手拿起桌子上抓头发的卡子，用那卡子把那灯花挑下来。灯光瞬间亮了许多！她放下卡子，又靠在床头，没有一点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