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这个上午，杨家老宅内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慢得就像没事的老婆子在你耳边絮叨，东拉西扯的，始终找不到重点，简直让人心里发慌。日头的影子就像被刻在了石头上，似乎根本就没有挪动过。
鄢二姑虽然也老了，但却不太喜欢说话，一直地在那张椅子上坐着。开始的时候，还起来走走，后来就干脆不动了，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那是一张藤椅，是用山上的麻藤编成的，两边有扶手，靠背显得高一些，四只腿张得很开，稳稳地抓在地上。
老婆子怕她着凉，拿了一件夹层的褂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看着鄢二姑一动不动的，她觉着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就坐到一旁绣起了鞋垫。她绣的是一只蝴蝶，颜色很杂，需要各种颜色的丝线。她把那些丝线都拿出来，仔细地挑选着颜色，慢慢地绣着。
院子里的两个丫鬟就无聊多了，没有人吩咐她们，自然不能离开，站在那里实在没事可干，干脆就凑在一起，看着地上的两只蚂蚁。院子的地面是用各种大大小小的石板铺起来的，石板的缝隙处还可以看到细细的沙子。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两只蚂蚁，正在那里闲逛。那好像是两只无所事事的蚂蚁，走走停停的，没有方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不知过了多久，鄢二姑突然说道：“老妹子，你看看是不是管家来了！”
老婆子有些吃惊，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朝屋外看了一眼，却不见人影。她心里狐疑着，正想出去叫那两个小丫鬟，就看到管家真的进来了。
她于是就低声说道：“奶奶，真是管家来了！”
两个丫鬟听到脚步声，一扭头就看到了管家，急忙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开去，各自站着。
管家倒也没有理会她们，一直朝前走着。快要进屋的时候，这才慢了下来，边走边小声地说着：“奶奶，今天实在忙了一些，要你久等了！”
“嗣宗啊，这几天让你受累啦！快进来吧！”
“嗣宗”，就是管家的名字。几十年了，在这个屋子里，除了杨贵仁之外，已经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了。人们都已经习惯性地称他为“管家”，就算是鄢二姑，也只是偶尔才直接叫他的名字的。
管家听得出来，这是鄢二姑的声音，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管家也觉得这里异常的安静，可以清楚地听到屋子里藤椅的声音，叽叽扭扭的。听到了鄢二姑的声音，他这才加快了步伐，大踏步地进屋去了。
屋子里，鄢二姑已经坐端正了，盖在她身上的褂子已经被老婆子拿走了。老婆子也在泡着茶，正把茶杯放到管家坐的椅子边的茶几上。放好了茶杯，老婆子就站直了，笑着和管家打了个招呼，然后就退到鄢二姑的身旁站着。
鄢二姑看着管家说：“嗣宗啊，别站着了，坐着吧！”
管家没有说什么，笑了一下，就坐下去了。端起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水，然后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这才笑着说道：
“奶奶，我刚把陈贤德送走，张宗庭就来了，陪着他忙活了半天，这才有了功夫，就到你这里来了！”
鄢二姑听说张宗庭来过了，就急忙问道：“张宗庭也来过啦？”
管家笑着说道：“来过了！我刚刚把他送走！他本来想进来看看你的，说是怕你伤心，就没有进来！”
鄢二姑沉吟着说：“是吗？没想到这张宗庭还很细心的！”
管家笑着说道：“我看这个张宗庭啊，年纪不大，心事倒很深！话不多，说得又慢，一句一句地往外蹦着，我心里本来就有事，听他说话就听得让人着急！唉呀！跟他说话，简直是受罪！”
鄢二姑笑着说道：“我知道！这几天啦，你们都忙得很！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千万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这屋里屋外，一大摊子事呢，可全靠你操心了！还有哇，二叔他年纪也大了，叫他也注意着点，都别累坏了！”
管家笑着说：“奶奶，你放心好了，我这身子呀，还行！我和二爷也就是动动嘴，跑腿儿的事都交给年轻人啦！”
鄢二姑笑着说：“这是应该的！年轻人啦，就该让他们多动动腿儿！还是老话说得好哇！年少不吃苦，年老苦无数。记得五儿他爷去世的时候哇，这里里外外的事啊，都是我的。来吊孝的人又有很多，光是陪着磕头，就把我的腿跪得生疼，好几天都不能正常的走路！”
管家笑着说：“奶奶说的是啊！这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奶奶是个能人啦！家里的大小事情，你都看得清楚，想得透彻！刚才张宗庭还一个劲地夸着你呢！”
鄢二姑忽然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有什么‘能’的呀——！遇到那样的事，碰到杨贵仁这样的人，那都是没办法呀！你跟了三爷一辈子啦，你是知道的，你三爷这辈子呀，除了吃喝玩乐，正儿八经的心那是一概不操的！这么大的一个家，总得有人操心吧！”
管家见鄢二姑说起往事，心里就有点不大自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觉得尴尬的时候，旁边的老婆子走过来给他俩添茶。她一边倒着水，一边说道：“奶奶，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俗话说得好，怄气伤身啦！”
管家这才劝道：“是的，奶奶！三爷他已经走了！这长草短草啦，都一把绾了！我是跟着三爷的人，他的心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性子牛得很，不肯低头罢了！”
鄢二姑苦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是有说不出的苦的！那一年，他把翠萍带回家，我的的确确是生气的，可我最后下狠心跟他分家单过，还是因为五儿他爷临死前有交代！他担心杨贵仁会把这个家败完了，让我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跟他分家单过！我当时看他实在不像个样子，就按照五儿他爷的话做了！这些话又不能跟别人说，都觉得我不能容人，弄得我哇，里外不是人！”
管家和老婆子听到这里，都觉得有些吃惊！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还会有这一层的曲折！管家这才想明白，怪不得当年老太太去世之前，曾经三番五次地交代，要他照顾鄢二姑他娘儿两个呢！
想到这里，管家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太爷想的真是长远，只是苦了你和五叔了！”
鄢二姑也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苦的不仅仅是我和五儿啦！现在想起来，翠萍也不容易呀！她后来到底怎么啦？”
管家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奶奶，我可有言在先，我对你说实话，你可不能生气！你要是气坏了身子，我可担待不起！”
鄢二姑笑了一下说道：“嗣宗啊，你别担心，我受得了！”
管家这才大着胆子，把过去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自从那一天闹过之后，三爷也不敢把翠萍留在家里，而是把她送到了县城里，私下在县城的西头给她找了一套房子，让她住下来！平常的日子，三天两头的也去看看她！
三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说到底也就是图个新鲜！时间长了，也就厌烦了，去的次数也就少了！有时一个月也去不了一回！
大概是在第二年的春上，三爷去她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男人！三爷当时就很生气，把那个男的狠狠地打了一顿！后来才打听到，那个男的姓张，就住在附近，是个裁缝，做得一手好活儿，手里也有几个钱！不知怎么的，就和翠平搭上了。趁三爷不去的时候，三天两头的往翠萍家里跑！
三爷那脾气怎么忍得住？于是就带着几个人打上门去，闹得是乌烟瘴气的！那张裁缝一见势头不好，就带着家人跑了！三爷还不罢休，又跑到翠萍家里，把翠萍也打了一顿。那个时候，翠萍已经怀有孩子了，又看到翠萍哭得可怜，就忍住了手！
经过这一场事情，三爷更去得少了！大概在四月份左右，翠萍的孩子就出生了！三爷去看过几次，可总觉得那孩子不是他的，就越发地生气！后来就几乎不再去了！
大概是在那孩子两岁多的时候，三爷又去过一次，谁知又在他的家里碰到了一个男人！三爷也没有多问，伸手就打！边打边骂，谁都拦不住！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原来是翠萍的哥哥！你知道，翠萍的性子也很要强，觉得没有面子，把那孩子托付给他的哥哥，几天之后就上吊死了！”
说到这里，管家停下了，喝了一口茶。鄢二姑一直没有说话，好半天才说道：“真是造孽呀！”
那老婆子也听得入神，在心里暗自叹气，不敢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鄢二姑才问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啦？”
管家摇着头说道：“这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听别人说，那孩子让他舅舅带走了！”
鄢二姑又问道：“昨天来的那个孩子你是见过的！你看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管家又摇摇头说：“这个我也说不准！看身材和长相，倒有几分像翠萍，真的不像三爷！那个张裁缝我又没见过，到底是谁的孩子，可真的不好说！”
这样一来，鄢二姑有点不知所措了！按照她本来的想法，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杨贵仁的，她打算认下来，好歹是杨家的人！可如今这情形，真的难办！
她心里正踌躇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说是有点事情，要让管家出去一下！管家看着鄢二姑，半天不敢动身。鄢二姑想了半天，这才说道：“你先去吧！这事以后再说！”
管家这才站起身，宽慰了几句，慢慢地出去了！
看着管家出去了，鄢二姑还在心里盘算着。她隐隐地觉得，翠萍的孩子突然找上门来，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