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看着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看着翠萍儿子脸上笼罩着仇恨和冷漠，鄢二姑的心里升腾起恐惧和悲愤。她恐惧的是，眼看着这么多无辜的人就要和她一起丧命，她真是于心不忍。她心里想道：这真是作孽呀。她悲愤的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惨死在这里。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在心里又埋怨起杨贵仁来：老天爷呀，他一个人造下的孽，竟然要连累这许多的人！
这个时候，鄢四爷也感到憋屈和悲苦。他没想到，自己也算风光一世，竟然落得过这样的下场。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还是低估了翠萍的儿子，没想到他居然找来了这样厉害的帮手。哎，自己死了，尚不足惜，只是可惜了“鄢家四少”。可怜他们要是就这样死了，那鄢家从此以后恐怕就要败落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在这令人压抑的寂静中，远处噪雀的叫声显得异常的悲凉。鄢四爷的目光慢慢地越过那些人的头顶，看到了层层叠叠的绿色，看到了碧蓝的天空，那深蓝色让他感觉到一种说不的悲凉。他不由得长叹一声，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就听到了一声大吼：
“嗨耶——，你们这些人不要逞凶，我来了——！”
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那个“了”字的尾音还生生地转了一个弯，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两边的人都向说话的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魁梧满的大汉，双手握着一根比大海碗还粗的一丈多长的大树杠子，从杨家和鄢家那群人的后边急匆匆地跑过来。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着，很快就到了面前。杨家山的人当然都认得，因为来的人就是杨家山的。因为他平时不管做什么事总像是缺点心眼儿，说话也憨声憨气的，在家里又排行老二，所以人们都叫他“二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二憨很有一把子力气，凡是重一点的力气活，都喜欢叫他去做。他虽然憨，但脾气好，家里又只有他一人，因此总是随叫随到，而且干起活来不惜力气。他的力气到底有多大，也没有人知道，只是记得有一回，正赶上村里有人宰牛，由于事前没有把绳索捆紧，动起手来，那牛就狂蹦乱跳，眼看就要把绳索挣脱，一圈人都急得团团转。着急之时，有一个人看到二憨恰好路过，于是就喊起来，叫二憨赶紧过来帮忙。二憨跑过来，匆忙之中就把牛抱住，使劲一扭，硬生生地把牛摔倒了地上，然后又把牛使劲压住，众人这才赶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牛重新绑好。把牛绑好之后，一个人喘着粗气说道：“二憨，你真有劲儿，要不是你过来帮忙啊，这牛还真就跑了！”二憨呵呵地笑着说道：“你们这几个人也真是的，饭都吃哪里去了？这么多人还搞不过一头牛？”二憨这一句话把那人呛得说不出话来，另外一个人就接着说道：“二憨，你还有脸在这里说，我们再能吃也没有你吃得多哇！你都把你家吃穷了！”二憨不说话了，只是呵呵地笑，一群人就都笑起来！
因为他只是有一把力气，所以有大事的时候一般就安排他干粗活。这天出殡的时候，他本来和另外几个人专门负责抬棺，打起来的时候就一直呆在后面。只是到了后来，一个人看到要打不过，这才突然想到二憨，就跑过去喊他。二憨一听，急忙把抬棺的树杠子解下来，双手握着就跑过来了。
二憨握着树杠来到人群中，走到鄢二姑面前说：“三奶奶，你别怕，等我上去把他们都打趴了！”
说起来，这二憨对鄢二姑最是尊重，因为他饭量大，平常总也吃不饱，每次到鄢二姑家里去，鄢二姑总是给他很多吃的，让他很是高兴。论辈分，他要把鄢二姑叫奶奶，所以平常时候，他只要见到鄢二姑就喊三奶奶。
看见他来了，鄢二姑就说道：“二憨，他们人多，又很厉害，你能打得赢吗？”
二憨又呵呵一笑说：“三奶奶，打不赢也要打啊！是他们找上门来的，不打不行啊！”
鄢二姑苦笑一声嘱咐道：“那你可要小心啦！”
二憨一笑说：“三奶奶，你别担心，我皮糙肉厚，没事！”
说完，他握着那大树杠子走到人群前面，对那些人说道：“你们这些鸟货，谁个敢上来？”
对面的那些人看见来了一个憨货，也没放在心上，尤其是那两个使鬼头大刀的，压根儿就没在意，二话不说，轮着刀就冲了上来。二憨也不多说，抢上前去，抡起树杠就朝那两个人扫去。跑在前面的那个人还没来得及躲闪，便被树杠连人带刀扫得飞出去了。后面的那一位一声大吼，轮刀就劈了过来，刀风呼啸，叫人心寒。二憨恰恰稳住那树杠的力道，看见那鬼头大刀朝自己来了，急忙顺势向上一迎，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那刀就被树杠震飞了，歪歪斜斜的飞向远处的稻田中，溅起一团水和泥。那个使刀的人心里大惊，刚稳住身形，转身要跑，就被那树杠子扫到肩部，整个人也跟着飞出几丈远。这两个人被打倒，其他的人就吼叫着一拥而上，可他们哪里知道，那二憨丝毫不怕，只是握着那大树杠子一个劲儿地左右横扫，一会儿就打到几个。八壹中文網
鄢四爷看见场上的局面大变，心里就放松多了，他把手一挥，说了一声“上”，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了，也喊了一声，杨家和鄢家的人就都拿着家伙冲了上去。这样一来，翠萍儿子带来的那些人就感觉不妙了，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就有人开始后退。俗话说，兵败如山倒。只要有一人后退，就会有更多的人后退。只一会儿的工夫，翠萍儿子的身边就只剩下几个人了。眼看二憨带着一群人围了上来，而且来得凶猛，他知道大势已去。此时此刻，他已经心灰意冷，知道再打下去的话，恐怕他带来的这些人都会死去。于是，他把心一横，就把刀扔到地上，大声叫道：“都给我住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他这一声吼倒起了作用，双方都顿时停了下来，互相对峙着，二憨已经满头大汗，抱着那大树杠子不停地喘着粗气。鄢四爷、鄢二姑和管家也赶了过来，站到了人群中。
翠萍的儿子看着鄢二姑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我认栽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只要求你放过这些人！”
鄢二姑看着翠萍儿子的样子，蛮横中又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脾性，忽然觉得似乎有点杨贵仁的影子，再加上又看到今天这场厮杀双方都伤了不少人，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恻隐之意，就沉着脸说道：“要知今日，何必当初！”
翠萍的儿子长叹一声说道：“我不后悔！身为儿子，母亲的仇，我不能不报！”
管家急忙说道：“奶奶，别跟他废话了，宰了他！”
鄢二姑没有理会管家的话，只是看着翠萍的儿子说道：“过去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可我告诉你，我鄢二姑绝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也没有叫人去害你娘！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天可以放你们走，只是你不能再来找事。否则的话，我们决不轻饶！”
鄢二姑这话一出口，杨鄢两家的人都不愿意，他们大声嚷着，一定要让翠萍的儿子偿还血债。就在这个时候，鄢四爷回过头来对众人吼了一声，然后说道：“你们都别吵了！二姑说的有些道理，只要他们不再生事，就让他们走！”
众人见鄢二姑和鄢四爷都这么说，心里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心有不甘，只能愤怒地盯着翠萍的儿子和跟在他身边那几个人。拼死杀了一场，落得了这样的结果，他们想不到，翠萍的儿子也没有想到。他看着对面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一时之间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鄢四爷心里其实也很不甘心，但经过刚才这场血战，他也有点心灰意冷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带了这么多人来，居然还斗不过，如果不是二憨出头，恐怕他们这一群人都会死在这里，自己还争什么呢？还有什么资格争呢？倒不如顺坡下驴，放了他们，也能显示自己的大度。
看着翠萍儿子和那几个人还一动不动，他连忙吼道：“还不快滚？”
翠萍的儿子和那几个人看了看，只得低了头，转过身去准备要走。可鄢二姑突然又说话了：“慢着！我还想问一件事，我家三爷死得蹊跷，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
翠萍的儿子急忙转过身来昂着头说：“我是想报仇，但明人不做暗事，偷鸡摸狗的事我绝对不做！今天，你放我们走，我记着你的情；你不放我走，我也毫无怨言！我只要求你们让我把受了伤的弟兄们带走，那些死了的弟兄，也请你们把他们埋了，让他们有个安顿的地方！”
鄢二姑看了他一眼，把脸一沉，高声说道：“滚！”
翠萍的儿子也不多说，转过身去，让那几个人搀扶着受了伤的人，然后带着他们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们走远了，鄢二姑才对管家说：“你赶紧叫人把我们的人清点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的钱都由我们出了！你三爷也要尽快安葬了！”
管家答应了一声，立刻吩咐众人赶紧动手，各忙各的去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众人的心里都有些沉重，实在没有心绪想其他的事了，等把杨贵仁下葬之后，所有的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当然，管家并没有闲着。他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他送走的人他都把他们送走，需要自己过问的事情，他都要安排下去，那些伤的死的，他都按照规矩安排下去，一直忙到夜深。
据本地县志记载，本次械斗共造成一百多人死伤，实属罕见。
鄢二姑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住的地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等五儿也回到了家里后，她就吩咐老婆子去将二憨叫过来。等二憨来了之后，她让二憨坐下，又把五儿喊过来。五儿来了之后，她就让五儿跪下，给二憨磕了三个头。二憨一看，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鄢二姑让他坐下，然后对他说：“二憨啦，今天你不仅救了我们一家，还救了所有的人，我这才让五儿给你磕头的。”还没等二憨说话，她就五儿说：“二憨的父母都去世了，和哥哥嫂嫂又分了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了，从今以后，他就在我们家住下来，你要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对待他。”五儿今天虽然一直在守着棺材，但也听人说过二憨的事，急忙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二憨憋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得听从鄢二姑的安排，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忙完了这些事情，鄢二姑就觉得有些累了，便回房里睡了。夜慢慢地深了，杨家山里的人都睡下了，整个村子就安静下来，除了偶尔的狗叫声外，一切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