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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五回来的那一天正下着大雪,大拇指甲一般大小的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纷纷地冒出来,如同赶赴一场约会,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没有多长时间,地上就全白了。他一个人来到鄢二姑的坟前,慢慢地用手轻拂着那坟上的积雪。雪很厚,他拂了两次才看到土。土是干的,灰黄色的,上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长出青草。
他接到管家的信以后,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一个人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坐在堂屋里,听完管家一条一段地叙说后,就起身独自一人来到了坟前。
拂尽了坟上所有的雪,把墓碑也擦干净了,他才跪在坟前,轻轻地说道:“娘——,小五来看你了,你一生要强,非得要做完所有的事。舅舅的仇,你已经报了;爹的仇,你也替我报了,如今,你才安心了吧!……娘,你放心好了,我们都很好,你的孙子嗣福、嗣吉——,也都在上学了,都慢慢地长大了,你就不要担心了。这一次我走得急,没有带他们回来,等明年清明节,我再带他们来看你!娘……,我爹——,他其实也很可怜的……你就原谅他吧……”说到这里,他就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是那踩在雪地里的咕叽咕叽的声音。回头看时,老婆子已经来到了他的近旁。他急忙站起来,喊了一声“婶婶”。老婆子看着鄢二姑的坟,似乎很平静地对他说:“小五爷,奶奶知道你回来了,昨天夜里就托梦给我了,让我告诉你,她如今很好,叫你不要伤心。奶奶说,你从小就没有了爹,可怜得很啦。如今自己也成家立业了,可千万要好好地照看好嗣福、嗣吉,要让他们长大成人,要让他们多读书……”
杨小五哭着答应了,站在那里,和老婆子说了一会儿话后,才扶着她回去了。老婆子的茅草屋就在这坟山下面的空地里,三间屋大小,中间有一堵墙,把屋子分成了两间,一间是厨房,灶台、锅碗瓢盆的,都齐全;另一部分是内室,只有一张床。杨小五里里外外的看了,然后看着老婆子说:“婶婶,你陪着我娘一辈子了,现在她走了,你就别再苦了自己,还是搬回去住吧。”老婆子看着他笑着说:“小五爷,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奶奶,每天跟她说说话,觉着心里舒坦;吃的用的,管家都叫人送过来了,不苦。”
两人正说着,管家也来了,说是让小五回去吃饭。小五答应着,把老婆子也拉着,让她回去一块儿吃。老婆子不好推辞,只得跟着回去了。吃完饭,老婆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奶奶给我说了,南云山内的人造了太多的孽,明年会有一场天灾,让我们杨家人要多做好事。”管家看着老婆子苦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劝慰她说:“大姐,你跟着奶奶一辈子了,你知道的,奶奶是个凡事都能看得开的人,你也要好好的。”杨小五叹了一口气,望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树,一句话也说不出。坐了一会儿,老婆子就站起身,说是要回去了,给奶奶也做点吃的。说完,她就走了。看着老婆子的背影,杨小五的心里又是一阵悲戚。
杨小五在家里住了几天,到村里的每家每户走一趟,又去了鄢家,说是走走亲戚。从鄢家回来,他又到他爹的坟前看了看,和他爹也说了几句话。眼看着几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他也要走了,心里总有点放不下。
临走的那天早晨,他让管家把杨家人都叫来,在他的门口集合。人都到齐了以后,他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看了看所有的人,然后才对说:“诸位乡亲,今天把你们召集过来,我是有话对你们说。这几年事儿多,让大家辛苦了。现在,我向大家宣布,从今年开始起,所有种我家田的,都免除租子五年。”
他这一说完,人群里就是一阵惊呼,就连管家也吃惊不小。他呆呆地看着小五,小声地问道:“小五爷,你这是为何?”小五看着他说:“管家,你别担心,就按我说的去办,这两年事儿多,村里人都不容易。再说了,我们家里也不缺吃的用的,就让大家也多吃点吧。”管家看他赤诚,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这一说完,台阶下站着的人里就有一个跪下来了,不停地说着好话。杨小五急忙走下去,双手把他扶起来。好多人都过来说好话,说是和她娘一样,心肠好,懂得人情世故,大伙儿都感激他的恩德。
把这事安排完了,他就一个人走了。人们记得,他走的时候,穿的有些特别,后来听管家说,那是西服和皮鞋。他也没有带别的人,只有一个拉车的伙计跟着他。
这南云山内,有走的,也有回的。就在快要过年的时候,陈家洼陈贤德的媳妇突然回来了,跟着她回来的还有那个老婆子孙大婶和贤德二爷的女儿小凤儿。贤德的媳妇回到家里以后,就连忙让望贵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了,然后就带着小凤儿和孙大婶一起去坟山,说是要去看看陈贤德。贤德的媳妇牵着小凤走在前面,孙大婶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一摞纸钱跟着。望贵把屋子锁了,也急忙跟着。
到了坟山,远远望见陈贤德的坟墓,小凤他娘就哭了,孙大婶也流着眼泪。看着他们伤心的样子,望贵心里也不好受。到了坟前,小凤她娘就拉着小凤一起跪下了。小凤他娘哭着说道:“二爷,快过年了,我和小凤回来看你了……你托梦给我说,让我照看孩子,你放心好了,孩子们都很好,两个大的都在上学,小凤就跟着我……你说了你睡不好觉,我们回来了,哪里也不去了,就陪着你,守着爹和你挣下的这一份儿家业……我们刚回来,先给你烧点纸钱……”说着就哭成了泪人。旁边的孙大婶也跪下来,边哭边劝着说:“奶奶,你别伤心了,要保重身子……”小凤也哭了,喊爹喊娘的。望贵也跪下来,眼泪立刻涌出了眼眶。
几个人伤心了一会儿,孙大婶才拿出纸钱,一摞摞的烧了。在微微的风中,那白色的纸灰飞到空中,悠悠地飘荡着。忙了一阵子,小凤她娘又同陈贤德说了几句话,几个人才回去了。
到了家里,陈贤良和陈贤德的几个徒弟都来了,说是来看看。几个人坐着,和小凤的娘说了一些闲话,嘱咐她保重身体,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的话,让望贵吩咐一声,他们就会过来帮衬。说完这些,他们几个人就走了。孙大婶做了饭,几个人一起吃了,就开始忙着过年的事。
张家大湾也陆续有人回来,原本空落落的村子,慢慢地也恢复了一些生气。炊烟缭绕中,往日的烟火气渐渐浓了,南云山内也慢慢地宁静了。李成儒当然子承父业,把“济仁药堂”的门重新打开了,依然像他父亲一样治病救人。
镇公所的门也开了,镇长“于大烟袋”也偶尔走出来,在街上转转。他背着手,仰着头,和几个熟人打着哈哈,说着一些云缠雾罩的话。
过了年,转眼又是开春了,人们才似乎突然发现,老天爷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因为要用水,就开始修理堰坝,挖沟挖渠,引水灌田。好不容易把秧苗栽上了,可那老天爷还是没有下雨的意思。渐渐地,连那黑水河里都几乎没有水了,栽下的秧苗眼看着要枯了,人们这才着急起来。
这回着急的是鄢家,他们的田离黑水河远了一些,眼看着河堰里的水越来越浅了,心里都慌慌的。鄢弘义心里虽然着急,可心里又没有什么办法。
一直到了五月端阳,老天爷还是没有下一滴雨,几个老人才提醒他,“这老天爷再不下雨的话,今年的收成肯定就不好了。是不是该求求雨了?”说到求雨,鄢弘义才想到一个人,急忙把手里的烟袋放下,起身出门,顺着门口的池塘边,来到村子东头的一户人家。门是开着的,他一进大门就喊着:“三叔,在家吗?”
这是他远房的人,论辈分是要叫叔的。他这一喊,堂屋里就有人答应着,接着就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道服,头戴一顶道冠,几缕长须,满脸堆着笑,拱手迎着。
两人进了堂屋坐下了,那人给鄢弘义倒了茶,就开口问道:“弘义呀——,你找我有事?”鄢弘义急忙说道:“三叔,这都有几个月没下雨了,田里的秧苗都快干死了。刚才有几个人说,是不是要求求雨了?我想着,这求雨的事只有你最在行了,就过来跟你说说。你看这事怎么办吧?”
那人一听这话,眉头就微微地皱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才说道:“弘义呀——,想当初,你爹四爷在世的时候,我们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可这都过去好多年了,实在有些麻烦。”
鄢弘义急忙说道:“三叔,你是我们这南云山内有名的‘法官’,道行高深,你要是不出面的话,谁还能搞得清楚?再说了,这求雨的事也是功德,造福黎民百姓。至于钱的事嘛,你放心好了,有我负责。”
鄢弘义这么一说,那“鄢法官”就没得话说了,只好答应着。他一边想着,一边把需要的东西说了,让鄢弘义安排人去准备。等他说完,鄢弘义才起身出门,着手准备求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