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轻棠捏着高脚杯的手,细细地颤抖着,好像再用一点力道,她就能将杯柱,生生掐断。
她双肩微微瑟抖,虽然是已知的事实,但在听见商震公布这一消息的刹那,她还是本能地感到周身发寒,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不敢抬眼,不敢和任何人的目光有接触,尤其是顾慎则。
她只觉自己,有多对不起顾听潮,就有多对不起他的父亲。毕竟顾董曾经帮了她很多,是真心诚意地欣赏她,爱护着她的孩子们,是那么期待着他们能够走在一起。
可现在,慕轻棠内心的愧疚快要将自己反噬了。
即便,她有难言之隐,她还爱着顾听潮。但如今她的所作所为,在顾董眼中也无异于背叛了他最爱的儿子。
场面尴尬地一静,在座的诸位表情各异,各怀心思。
最后,到底是身为国母的万皇后出来破了冰,笑语晏晏道:“哎呀,商总与慕小姐喜结连理,那可是才子佳人,天大的喜事啊。来来……让我们为这对准新人干杯。祝二位百年好合,同德同心。”
……
晚宴的话题,好不容易从慕轻棠和商震的婚事上,跳到了其他事情上。
慕轻棠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偏偏她人又在皇宫中没办法提前离开,便只能找个借口离席,出去转转,透透气。
夜凉如水,繁星熠然。
不知不觉,慕轻棠来到了后花园,走到了那片平静的湖泊旁。
记忆沉浮,往事如潮。
她想起十三年前,自己就是在这里,和年少的顾听潮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自己就是从这儿跳下去,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奄奄一息的顾听潮救上了岸,还为他做了人工呼吸。
顾听潮的唇又薄又软,他的睫毛浓密、卷翘、潮湿,她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美的男人,将他救活的刹那,她自己却像被动人心魄的少年郎,夺舍了一样。
从此以后,她心里便深深地种下了他。想他时,是三分泉水七分月,把青山浩渺看遍,他独天下奇绝。
慕轻棠拎着裙摆怔怔站在岸边,痴痴然看着湖水中自己婀娜昳丽,却无限寂寥的身影。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还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救他,但若再有一次,她绝不会再卑微胆怯地跑开了。
“听潮……我不想只救你一次,我想救你,千千万万次。”
慕轻棠喉咙哽咽,一滴泪悄然落下,“只要我能,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慕、慕秘书?!”
一个女声从慕轻棠身后传来,嗓音低哑沧桑,听起来像是有点年纪了。
慕轻棠一怔,缓缓转过身来。
几步之遥外,伫立着个身着制服的老宫人,两鬓斑白,眉目慈善,一双眼睛却无比明亮,看不出是个有年纪的人。
慕轻棠虽内心疑惑,但还是非常有礼貌地向她鞠了个躬。并没有因为她穿着宫人的制服,自己是皇室请来的客人而摆什么架子。
那名宫人神情一顿,只觉窘迫,忙鞠躬回礼,“十分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什么,不过……您刚才叫我什么?慕秘书?”
慕轻棠好奇地眨了眨还泛着红丝的明眸,“我和您从未见过面,您……怎么知道我姓慕?”
“十分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宫人再次向她道歉,眼圈明显地红了几分,“您、您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背影几乎一模一样。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很喜欢站在这片湖边赏月或喂鱼。您……让我想起了她,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那位您的故人,也姓慕?”
宫人点了点头。
“真巧啊,我也姓慕。”
慕轻棠一晚上都过得压抑,此刻见到面善的人,难得有兴致地想多聊两句,“您刚刚称呼我慕秘书,难道那位曾经,是宫里的秘书官吗?”
宫人眼神复杂,似乎暗藏着极深沉的情绪,“是,慕秘书曾是一位皇宫中十分优秀的秘书官,帮着皇帝陛下解决过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务。而且她对待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友善,大家都很喜欢她……”
“那后来呢,她离开皇宫了吗?”
“她……失踪了。”宫人眼尾泛起一摸几不可查的泪影。
“失踪?!”慕轻棠大惊失色,“怎么会呢?!没有报警吗?”
宫人缓缓摇头,苦笑,“也许,她不是失踪了,而是在其他国家,安安静静地生活着吧。但是我们,宫里的很多老人……都非常想念她。”
不知为何,原本是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原本眼前的女人萍水相逢,但慕轻棠听闻这件事心里莫名觉得很难过,感同身受一般。
“敢问女士,您的朋友离开皇宫多久了?”
“二十五年……快二十六年了。”
“这么久啊……”
慕轻棠感慨了一句,可清澈的眸还是明烈如星子一般,认真地说,“这么多年过去,您还记挂着她,可见您二位感情至深。实不相瞒,我在斐国也算有点儿人脉,也许……我可以帮您找找看您挚友的下落。”
“真、真的?!”宫人垂暮的眼神又有了精气。
“嗯。您可以告诉我多一些,关于她的信息吗?”慕轻棠目光真诚地问。
“她叫慕慈,离开皇宫那年,她和您年龄相仿。”
慕……慈?
慕轻棠瞳孔幽幽一缩,总觉得在脑海的深处,这个名字令她莫名地感到熟悉。
“唔……”
突然,她感到一阵晕眩。
她太阳穴针扎般地狠狠一疼,记忆深处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这些碎片里,她都能隐约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只有下半张脸,却仍然美得令人忘记了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慕慈这个名字,好像很久前就印在了她心上一样。
“慕、慕小姐?您还好吧?”宫人见她脸色变得很差,忙关切地问。
“我……我没事……就是点儿……”
说完,慕轻棠眼前昏黑了一下,旋即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后仰去。
“慕小姐!小心啊!”
慕轻棠知道身后就是湖泊,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强烈的晕眩感令她只觉天旋地转,像被一阵遥远的记忆带入了漩涡般的渊薮中。
忽然间,她只觉周身被一阵暖意裹挟,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强韧力道及时地拖住了她纤细的蚂蚁药,温热的掌心一勾,便将她的腰肢轻轻挽住。
慕轻棠眸底水光粼粼,视线迷离。
她感到落在她腰际的手在缓缓收力,温柔又透出丝丝占有欲。
“慕小姐?慕小姐?你还好吗?”
清越磁性的嗓音流动在她耳畔,氤氲着温柔的气息。
慕轻棠吃力地一点点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对上的是一双清隽动人的眉眼,正深深地凝视着她,像要一路看穿她的心。
竟然,是司栩!
“二、二皇子殿下!”
那位宫人神情一慌,忙俯身恭谨地行礼,“刚刚没有看到是二皇子殿下您过来,请您恕罪!”
“无妨,你先下去吧。”司栩清秀的脸庞笑容和煦。
那名老宫人耐人寻味地深看了慕轻棠一眼,才低着头离开。
“慕小姐,你是低血糖还是身体哪里不适?我马上请宫廷医生过来给你瞧瞧吧。”司栩紧紧搂住慕轻棠,眼中关切的情绪浓稠得化不开。
“没……没事,我这是老毛病,偶尔会头晕,休息一下就好。”
慕轻棠暂时恢复了点力气,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司栩的怀抱。
司栩顿觉胸怀一阵空落,靠近她小半步,像上瘾了似地竟还想伸手抱她,却被她微微旋身,恰到好处地轻敏避开。
“慕小姐,你看起来还很虚弱,我扶着你去休息吧。”
“不必了,谢谢二皇子殿下,我自己可以。”
慕轻棠说完,觉得语气有点太冷漠了,人家毕竟好意又是皇子,还是该客气一下的,便又轻声说,“还是谢谢您,不然就掉河里去了。”
“掉下去也没关系啊,我一定会跳下去救你的。我水性很好。”
司栩澄澈的眸子弯了弯,新月一样美,“只不过最好还是别那样,一来是湿了身会感冒的,二来我要给慕小姐你做了人工呼吸……你一定会生我气的。”
失……什么身?
慕轻棠勾了勾红唇,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心想这二皇子真是怪里怪气,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不说,嘴上还没把门的,啥都敢说。
这对待女孩子没距离感的态度,还有这脉脉泛起柔波的澄净目光,还真有点儿贾宝玉的意思。
“人工呼吸是为了抢救伤员,这是很有意义的行为,并不该对它有过多解读。”慕轻棠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这么说。
“那,如果是我掉进湖里,危在旦夕,慕小姐,你会毫不犹豫跳下去救我吗?”
司栩身形一闪到她面前,眨巴着星子般的眼睛,神情有些严肃。
“当然会。”
“那,你也会为我做人工呼吸吗?”司栩继续深问,目光亮得蜇人。
慕轻棠迷惑地看着他,却还是老实地回答:“如果是为了救人,不管是二皇子殿下您,还是其他人,我都会这么做的。”
“啊……你真的很善良啊。”
司栩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却立马扬起灿烂如少年的笑脸,“难怪顾总那么喜欢你。你确实值得。”
慕轻棠心口狠狠一颤,目光幽幽黯然。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司栩不禁慌了神,忙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地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我不提了好不好?你别生气,别讨厌我,行吗?”
“二皇子殿下,您多虑了,您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慕轻棠淡淡一笑,心里却隐隐作痛。
司栩长舒了口气,忽地又雨过天晴地笑道:“慕小姐,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不喜欢参加什么晚宴,无聊死了。不如……我带你在皇宫里转转好不好?我当你的皇宫一夜游的导游,绝对一对一高质量服务。”
慕轻棠眉心轻轻一蹙,嗤地轻笑,“可以吗?”
“当然。能给慕小姐当导游,我荣幸之至。”
司栩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那么的虔诚真挚,配上他天仙般的容貌,根本就无法让你抗拒,甚至让你觉得如沐春风。
慕轻棠不好再辜负皇子美意,只轻轻点头,“那,有劳了。”
司栩顾及着慕轻棠的身体,两人慢慢地沿着湖岸向前走,偶尔闲谈,气氛怡然。
而此刻,就在他们都看不到的阴暗角落。
一片黑暗中,商震独自伫立,目睹着那双恍若神仙眷侣般的身影,死死地攥紧了鹰头拐杖,手背暴戾出青蓝色的经脉。
*
皇宫晚宴结束,慕轻棠和商震上了车。
车子徐徐驶出富丽堂皇的皇宫,向商氏庄园驶去。
路上,慕轻棠依旧和商震无话可说,只安静地望着窗外,心里反复回想的却是慕慈这个名字。
慕慈,慕慈。
为何如此熟悉,难道她也是我的故人,只是我把她忘记了吗……
“阿澄。”商震突然冷冷开口,“我有话,跟慕小姐说。”
“是,商总。”
夏澄眼观鼻鼻观心,按下一个按钮,后排的隐私板缓缓升起来。
将后面,隔离成了一个幽闭私隐的空间。
慕轻棠双手攥紧裙摆,长睫翕动,全身都拉起了警戒线。
商震高级西装下的胸膛起伏,他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感觉到了她对他强烈的排斥,和厌恶。
心口狠狠刺痛,凤眸红了又红。
但更令他痛心的,还是今晚皇宫里,无意间看到的那一幕。
“什么事,说吧。”慕轻棠冷漠地问。
“轻棠,今晚在后花园,和二皇子殿下相处得,还愉快吗?”
慕轻棠怒火涌上来,冲红了脸颊,猛地瞪着商震冷沉沉的脸。
“你监视我?”
“我只是无意间看到的,而已。”商震声线微微有些抖,像是强压抑着某种无法诉说的情绪。
“呵,商震,你这么活着,累不累?”
慕轻棠眉眼寒凉,冷蔑地扯唇,“既然你时时刻刻都想禁锢着我,控制着我,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给我囚禁起来,最好再打副手铐脚铐把我彻底绑起来,像拴狗一样拴着我,那岂不是万事大吉?”
“轻棠……”
“你带我见人,带我进宫,为的不就是向顾董,向更多人炫耀你要跟我结婚了吗,你终于赢了顾听潮么。既然带我见人,你就该有这个觉悟,我会和别的男人有接触。”
慕轻棠故意让自己笑得无比放浪媚人,用这种自轻的方式刺激商震,“毕竟你也知道,以我的容貌虏获几个男人,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商震忽地眼眶猩红,狠抽了口气,挺拔的身躯猛地将慕轻棠扑倒,欺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