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听潮在看到慕轻棠的一刹,感觉天地很安静。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窗外的一切都虚无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只剩下他和她……
他纤薄苍白微微张开,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却攥得很紧。
喜悦、激动、忧伤、思念,还有一丝爱而不得,不敢再爱的胆怯,杂糅成错综复杂的情绪,染红了顾听潮的星眸,令他望着他的目光像下了场凄凉的苦雨。
慕轻棠同样深深望着顾听潮,眼眶狠狠一红。
深切的思念化作刀刃,像是将她的胸膛整个剖开了一样,痛得鲜血淋漓,却是那样极致的痛快。
她什么都没说,可她凝望着所爱之人的眼神又炙热得仿佛什么都说了。
空气中,几秒钟的沉默,大家却觉得好像读秒如年。
“哎,听潮也来了?快再添一副餐具!”
还是作为女主人的冷卓尔率先打破僵局,忙吩咐佣人去准备,还不忘揶揄冷斐然一句搞搞气氛,“阿斐你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怎么还是小时候的作风寥寥草草的!”
“啊?”冷斐然一怔。
“轻棠,你不知道阿斐。小时候他就喜欢突然把同学小伙伴们带到家里来聚会,招呼都不打一声,我每次一回家别墅弄得像被导弹轰炸过,有一次我吓得差点儿要报警了!”冷卓尔想起当年冷斐然作天作地的惨状直摇头。
“姐,我知道你是想夸我人缘好,但你这也得贴近事实。”
冷斐然直接搬来把椅子长腿一跨坐上去,双臂交叠放在椅子背上笑道,“我小时候就老顾这一个朋友,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多!我倒是想呼朋唤友,可惜没有!”
“你个臭小子,还跟这儿押韵上了,快去帮着摆菜!”
冷卓尔只手掐腰,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冷斐然的后脑勺,疼得他直抽气。
但冷斐然也不敢耽搁,马上利落地起来去帮着忙乎去了。
冷卓尔支走弟弟是怕他嘴上没把门的乱讲话,破坏了现在的气氛。
但她又不能让顾听潮和慕轻棠独处,现在两人的关系太微妙了,看起来像隔着厚厚的冰层,实则暗中情潮激烈涌动,稍不注意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
因为她现在搞不清一件事。
顾听潮是深爱着慕轻棠的,那种爱是惊天动地的爱,却只能暗暗压抑在心里,形成茁壮的藤蔓将整颗悸动的心脏缠缚,久而久之就成了顽疾。
直到此时此刻,哪怕见到慕轻棠他表现得这般平静,她只觉只要慕轻棠一个眼神,他仍能为他赴死,毫无保留,义无反顾。
可慕轻棠,她却读不懂她。
分明,那眼神也是有爱的,只是可能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让她表露的不能如此直接。
只能说明一点,她比顾听潮,更压抑。
唉,真难啊,老天爷也真够心狠手辣,盯着这对有情人往死里搞啊!
“顾总,好久不见了。”慕轻棠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干涩。
可在顾听潮眼里,仍然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好……”
“徐秘书,你也好久不见了。我不知道今晚你们会来,如果我知道就让傲岚跟着我一起来了。”慕轻棠有些愧疚地道。
“没关系慕小姐,只要顾总能见到您……”
徐霄忽然想起来时顾听潮的叮嘱,自知失言,忙戛然而止。
然而越这样,慕轻棠心里便越觉得难受,痛得呼吸不稳,整颗心都布满了裂痕。
“听潮,我见你今晚来也坐着轮椅,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是不能站起来吗?”冷卓尔满目关切,毕竟在她心里,顾听潮和冷斐然都是跟她一起长大的,从小她就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弟弟。
在外,他们都是四大家族的后辈,在私下他们情如姐弟。
“我……”
“顾总的腿不会有问题的,大概再有半个月,他一定能从轮椅上站起来。”
不等顾听潮说话,慕轻棠竟情不自禁地抢先开口。
冷卓尔和徐霄皆是一怔。
顾听潮瞳仁幽幽一缩,随即薄唇缓慢地向上扬起,形成一抹再温柔不过的笑容。
他的轻棠啊。
还是关心他的,还是在乎他的。不然她怎么会对他的病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一定是暗暗打探过的。
慕轻棠深谙自己多言之下暴露了什么,芙颊隐隐透出红晕,垂眸不语。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冷卓尔走过来坐在慕轻棠身边,亲密地执起她手攥住,温暖的力量缓缓注入她的身体,与她的血液相融,“听潮,你真该好好谢谢轻棠。”
顾听潮很想很想说点什么,可万千情绪堵住了喉咙,他真的无法开口。
他怕一旦开口,压抑太久的爱意会如洪水决堤般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晚餐时间开始,大家入席。
席间,冷卓尔注意到一件事,就是一桌子的菜,动筷子的人只有她自己。
顾听潮和慕轻棠没胃口,她能理解,怎么她这个向来没心肝的吃货弟弟也跟小鸡啄米似的,不像以前风卷残云了呢?
慕轻棠见大家吃的差不多了,才抿了口红酒,沉吟了一下正色问冷卓尔。
“卓尔,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个人,想向你打听。”
“嗯?什么人要你亲自上门来问?看来对你很重要啊。”冷卓尔十分好奇地看着她。
“也不是,但因为我答应了一个……朋友,所以想竭尽所能帮她的忙。”慕轻棠轻咳了一声,脸颊的红潮更明显了。
顾听潮星眸沉了沉,他看出来慕轻棠说了慌。
她想打听的人,一定跟她有关,而她敢于当着他们的面聊这个,也许也是在暗中向他求助。
于是顾听潮身形不由得前倾,比任何人听得都认真。
“卓尔,你和冷少从小就经常出入皇宫,可曾经听说过皇帝陛下身边有一位名叫慕慈的秘书官?”
“慕慈?没有啊。”冷斐然茫然摇头。
顾听潮微微拢眉,这个名字他也觉得很陌生。不过他爸和司烨关系匪浅,他爸肯定听说过,可以回去问问看。
冷卓尔瞳仁倏然收缩,她深深看了慕轻棠一会儿,低声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人呢?”
“你这么说,你一定是认识她的了?!”慕轻棠欣喜得水盈的眸一亮。
“你问阿斐,他肯定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他还很小呢。但是我……曾经有一个夜晚睡不着,偶然路过书房时,听见他们提到过这个名字。”
冷卓尔眼神闪烁不定,绯色的唇轻抿,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见父母儿子,冷斐然漫不经心的神色骤然阴暗起来,清朗的眉宇拧成一团,放在桌上的手也缓缓地攥成了拳。
顾听潮离他最近,只觉他周身散发着寒意,仿佛坐在他身边的不是人而是座冰山。
这世上,都知道冷氏的冷少是逍遥浪荡子,是游戏人间的“小侯爷”,是舌灿莲花的千杯少。
他看起来好像很好懂,但这世上懂他的人屈指可数,连顾听澜都不懂他。
冷氏姐弟,有一段并不快乐的童年。
顾听潮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隐约对冷斐然的父母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们似乎来翊园拜访过顾慎则。
记忆里,他们是特别出众的一双璧人。冷父高岸昂藏,英姿勃发,冷母有一张秀美又不失英气的脸庞,身段窈窕却不乏力量感,与那个年代斐国盛行的女子弱不禁风的娇柔可说是格格不入。
他的母亲,更像是现代的新女性,举止投足都是那么的前卫,走在时代的最前沿。
还有一个,令顾听潮印象很深的,是他们的衣服,夫妻俩穿着黑色的制服,非常的利落帅气。
听顾慎则说,冷氏夫妇俩是在斐国皇室军校毕业的,但从那儿毕业后他们没有像丁问一样从军,而是从事了国家情报局的工作,效力于皇室。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在顾听潮的生命中出现过。
再后来,听说他们再一次重大任务中双双过世,但奇怪的是,这样一对曾经为国效力,屡立功勋的伉俪,去世后皇室竟然没给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也没有给授予什么封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了当时只有五岁的冷斐然,和只有十岁的冷卓尔相依为命。
这便是顾听潮知道的,所有关于冷家的过去。
“卓尔,可否多些讲讲关于慕慈的事呢?”慕轻棠目光透出急切的情绪。
“你先实话告诉我,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冷卓尔皱眉问。
“就是因为我很想知道她跟我的关系,所以我才会调查!”
顾听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慕轻棠,这个晚上他饭都没吃,只顾着看她。
就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就好像今晚不用力看个够,以后就再见面了一样。
“实不相瞒,我自己也有调查过慕慈,可她的资料几乎是凤毛麟角,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只找到了她的一张照片而已。”
慕轻棠目光灼灼,“我想她当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才会导致她失踪了长达三十年之久,她的资料一定是被人清理过了,有人不想让她在斐国境内出现。”
“但我很好奇,她一个秘书官而已,又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角色,何至于此呢?”
冷卓尔垂下羽睫,沉默半响对冷斐然说:“阿斐,你上楼去,把我书房书架第三排最左边,那个相册拿过来。”
冷斐然点了点头,暂时离开。
他很快折返回来,手中多了本一看就很有年代感的相册。
冷卓尔将相册当着他们的面在桌上翻开,因为在场没有外人,而且时隔多年,她已经不再有什么避讳了。
慕轻棠感觉得出,冷卓尔似乎和她有着同样的好奇心,也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才使得冷家遭此变故。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张泛黄的大合照。
可以看出,背景是皇宫的后花园。
照片中间站着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还有冷氏夫妇。
而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赫然就是慕慈。
“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一张慕慈的照片,不过好在足够清晰。”冷卓尔看着照片上的父母,不禁鼻腔涌上酸楚。
冷斐然喉结上下艰涩地一滚,带着愁绪起身默默地先行离开了餐厅。
而顾听潮和徐霄也出于好奇,在这时凑了上来。
慕轻棠正看得仔细,忽地感到身后一阵熟悉的,令她心潮澎湃的男荷尔蒙气息笼了上来。
她不禁回眸,倏地脸颊潮热,眸地氤氲起水雾。
顾听潮薄唇微微颤了颤,身子微倾,炽热的思念藏在呼吸间,喷洒在她细腻的脸颊上。
只差方寸,便是一吻。
以前他们可以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相拥亲吻,唇齿交缠,可现在彼此近在眼前,却只能自虐地将欲望压抑在心灵深处。
慕轻棠忙回过头来,不敢再看他了。
顾听潮瞬间就感觉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飕飕的失落感遍布四肢百骸。
“虽然慕慈只是名秘书官,但我觉得她无疑是非常受帝后二人器重的,所以才会出现在这张合照里。”冷卓尔说。
顾听潮沉郁的目光掠向照片中的女人。
突然,他用力瞠目,心脏狂跳!
照片中的这个叫慕慈的女人……与慕轻棠整容之前,足有七分相似!
慕轻棠在调查慕慈,两个女人都姓慕不说,竟然容貌也如此相像。
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令顾听潮觉得有一点晕眩,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当年,我偶然听见父母,因为这位姓慕的女士在书房里争吵。”
冷卓尔长睫翕动,“说真的,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母就是出双入对的模范夫妻,我父亲甚至有两次出任务,为了救下母亲差点没了性命。他们十分恩爱,几乎从没红过脸,独独除了那次,他们因为这个女人,吵得很凶。”
“他们为什么因为她争吵?”
“我只隐约听见了一小部分,什么命令……什么这是要用一生去赎罪的错误……我还听见母亲哭了。轻棠,我母亲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她从来都不会落泪的,那天却哭得很凶。”
慕轻棠和顾听潮就像有心电感应一样,不约而同地感觉心里很难受。
“我母亲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向谁道歉,也许就是这个叫慕慈的女人吧。”
冷卓尔合上相册,嗓音略微有些发闷,“我想,具体的细节,你应该去问问,我母亲自己。”
此言一出,慕轻棠和顾听潮,还有徐霄在内,表情惊变!
“问……谁?”
“问我的父母。”
冷卓尔缓缓抬眼,泪影婆娑,“他们并没有死,他们还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