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马阒(qu)噎,貔貅威严,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好吧,其实也没多少人,两千余骑罢了,但立在那里就是气势逼人。
他们是从西面来的,一路牵着战马,直到遇到眼前的这股敌人为止。
最近邵树德在整治军中无事时骑马代步的风气。
铁林军作为主力嫡系,游奕使徐浩当然不敢往刀口上撞,但心中其实不以为然。
大帅举了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人做例子,说他手下的骑兵一人三马,但军纪严明甚至可以说严酷,骑兵坐拥三匹马,仍然只能步行,非得遇到敌人时才准上马。
耶律阿保机是谁?无名之辈罢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去把幽州抢了?
但这话也就私下里腹诽罢了,当面顶撞大帅,他还没这么想不开,但心中的怒火总要发泄,于是只能拿眼前这股敌人开刀了。。
“庞师古鼠辈,终日缩在鼠穴中,没想到孟州兵倒敢出城,活腻了啊。披甲、上马!”
命令一下,军士们两两互相披甲,随后自有辅兵上前,将多余的驮马收走,两千人上马后,分成数股,朝同样正在匆忙整队的敌骑杀去。
第一波出击的三百骑兵斜举着长槊,缓缓加速。徐浩没有第一批出动,他仍然站在高坡上俯瞰敌情。
前方有敌军五百骑兵,还有排好了军阵的三千步卒,步弓应该已经上弦,长枪外举,寒光闪闪。
敌军骑兵没有战斗的欲望,“张”字大旗缓缓向后退去,似乎想寻找步兵的保护。
“哈哈,孬种!”徐浩一笑,抓起皮囊灌了一口酒,然后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亲兵们目不斜视,将士们则紧紧盯着前方战局,徐浩稍稍松了一口气,将皮囊收好。
战马奔腾,呼喝如雷,三百骑兵冲锋起来,气势也十分不一般。
“举槊!”领头的军官控制着速度,将长槊夹于腋下,端平向前。
“呼!”将士们也控制着马速,维持着身体平衡,将长槊平举。
敌方步军阵型稍稍有些松动。
张继业紧咬着嘴唇,突然间有些后悔。
不该退的,或许该带着五百骑兵厮杀一番再走,这样未战先怯,太伤士气了。
但骑兵厮杀,双方都举着长长的马槊,密集的人潮互相对冲,死了怎么办?
死的可能性很大吧?那么多人,躲都没法躲啊,只能凭眼疾手快,抢先刺死敌人?但你刺死一个,还有其他?迎面而来密密麻麻全是长槊,任你本事再大,也得饮恨当场吧?
依靠步兵杀骑兵是对的,我没错,汴军一直是这么干的。
“有戏!”徐浩又拿出了酒囊,道:“第二批,冲!”
命令一下,又是三百骑兵奔涌而出,紧紧跟在第一批身后不远处。
这一批人没有全部携带马槊,只有最前方百余骑手持着,后面两百骑则挥舞着马刀、铁锏、骨朵。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团,地面上暗了下来。张继业心中一惊,下意识一用力,马儿仰头嘶鸣起来。
解宾正在大声鼓舞士气。
他也有些后悔,不该带两千新兵出来的。但前往渡口,需要人干活,于是就带出来了,现在隐隐发觉可能要坏事。
女婿惊慌的举动让他心中不喜,平日里高谈阔论,做事也挺有章法的,怎么在这需要搏命的关头就胆怯了呢?
骑兵继续前冲。
他们看到了步兵大阵的惊慌,于是不再控制马速,嘶吼声也大了起来。
“杀汴贼!”骑兵军官喊道。
“杀汴贼!”军士们齐声应和。
“贼将是酒囊饭袋!第三批,冲!”徐浩将酒囊一摔,直接翻身上马,接过一把长槊,斜举着冲了出去。
四百骑兵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云团飘走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地面的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铁林军一千骑卒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下去,如三条梯次分明的波浪线,汹涌着向前拍去。
敌阵飞出了一蓬箭雨,那是紧张的新兵不待命令就开射了。
而他们的举动也误导了其他人,没有听到吹角声,大部分人就将箭射了出去。射完后,老兵面面相觑,有些懵,新兵则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左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数百骑排着松散的队形,手持长槊,而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间或有骑兵隐约出没,莫测多少,看起来有上万骑的样子,准备包抄他们侧后方。
“别慌,他们不敢冲!稳住阵脚!就是人想冲,马儿也不敢冲,稳住,稳住!”解宾大声呼喊着,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见。
“杀汴贼!”
“杀!”
对面的吼声仿佛近在耳边,看他们还在提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新兵们慌了。
“跑啊!”有人松开了斜插入地面的长枪,转身就跑,但脚一麻,摔倒在地,竟然是因为长时间荷枪半跪于地,撑不住了。
长枪缓缓倒落地面。
有一根倒落,自然就有第二根、第三根……
解宾差点双手捂脸,流民新兵坏事!
他曾经跟着东平郡王讨秦宗权,蔡贼骑兵冲起来时,遮天蔽日,比今日的场面还要吓人。但汴军步卒人手持一个小型鹿角,堆放于阵前,用步弓从容射杀蔡贼骑兵,一点不慌乱,但眼前这帮人是什么鬼样子?
“哗啦啦!”长枪倒伏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镇定的老兵也被新兵影响,慌乱了。
“杀啊!”夏军骑兵军官见到有便宜可占,将马速提到极致。
他身后的三百骑兵也兴奋了起来,已经准备好挥舞长槊了。
第二波三百骑兵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此时略略散开了点阵型,不再那么紧密了。
第三波还控制着马速,跟在最后面。
“轰!”骑兵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领头军官摔落马下。
他娴熟地打了个滚,捡起一杆长枪,大喝一声:“杀!”
谷</span>一枪刺入,敌兵毙命。
摔落马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捡起敌兵遗落的长枪,步战杀敌。
而在他们身后,有的袍泽正在挥舞沉重的马槊,一扫一大片。
有人弃了马槊,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拿短剑劈杀。
第二波骑兵杀至。
他们很好地控制了马速,绕到侧翼,马槊骑兵当先斜插而入,挥舞马刀、铁锏、骨朵的袍泽紧随其后,马蹄践踏,刀刀见血。
三千步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乱兵跑得到处都是。
“快走!”解宾纵马冲出乱兵,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浑身浴血的亲兵。
张继业猛然惊醒,直接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奔去。
斜后方射来一波箭雨,张继业身上顿时多了两根羽箭做“装饰品”。
他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五百骑兵没见过这么无用的主将。
不过士气已堕,此时无心再战了,纷纷溃围而去。
有那脾气暴的,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唾骂张继业:“看你是老解的女婿,以为有点本事呢,就这?”
“妈的,怂货,敢不敢带我们回身厮杀?”
“你敢上,我就敢上,敢不敢去杀夏贼?”
“弟兄们,不如绑了他,献给邵树德,我等还能得笔赏赐。”
“哈哈!这软蛋怕是不值钱,他妻女才值钱。”
张继业充耳不闻,只一味逃窜。
吊桥已经放下,风一般的男子当先冲进了城门,留下身后一连串的骂声。
溃兵也疯了般地往城门口跑。
但他们晚了一步,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不知道多少强弓劲弩在攒射,城墙上,城门后,到处都是,连带着趁机追过来的夏军骑兵也倒下了一大片。
吊桥缓缓拉起,溃兵们哭声震天。
……
张全义紧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地下了城楼。
今日这一场“大戏”,打灭了他很多幻想。
三千人去渡口搬运好不容易运过来的粮草,结果遇到夏贼骑军,一战尽没。
如今城里还有州县兵两千余、流民新兵千余,守城都战战兢兢,更别说做些什么其他事情了。
他的兵,竟然从黄王时代到朱全忠时代,都打不过邵贼!
但他现在还不想投降,他想再观望观望,看看邵树德能给他什么好处。
观其过往做法,似乎要往河阳大举移民的。如果户口繁盛了,能让他当个河阳节度使也不错。
这天下,没有地盘没有兵,是万万不行的。
藩镇割据百余年,骄兵悍将满地都是,便是横扫四方的雄主,也可能一朝身死国灭,如雨打风吹去。
拥兵观望,依附雄主,待价而沽,似乎是最稳妥的手段。
有地盘有兵,便是邵树德或朱全忠败亡,也可以依附新主,继续维持张家富贵。
邵树德能给他什么?能不能超过他在洛阳的利益?
苏濬卿默默地跟在张全义身后,神情严肃,无悲无喜。
有些事情,亲眼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大不一样。
他与张全义不同,就是个幕府文职僚佐罢了,根基也在河阳。如今河阳似乎要变天了,他也心急如焚。
不过他不确定邵树德能不能赢,因为沁水东岸的寇彦卿手握重兵,夏军兵少,为其兵威所慑,竟然不敢追击了,两军隔河对峙,局面似乎僵持了下来。
但终究还是邵氏的赢面大一些。
盖因张归厚等人在裹挟百姓渡河南下郑州,看样子并无久留之意。或许不会全军撤走,会在北岸留一些据点,便如当年后周在河中府修筑众多堡寨作为桥头堡一样,但这对他苏氏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人心思变。
张继业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北上还插着两支可笑的羽箭,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大人!”张继业哽咽道。
“啪啪啪!”张全义用力挥手,七八个耳光打下去,张继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大群骑兵跟着涌了进来,人喊马嘶。
解宾翻身下马,想要阻拦,但一看军士们冷漠轻视的目光,又止住了。
作为武人,胆小如鼠,畏战怯敌,在这个年代,就足以被人轻视到死,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噗!”张继业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解将军,城内军士全数由你统率,谨守城池,不要出任何差错。”张全义看了不看儿子,直接转身走了。
苏濬卿用眼神示意一下,几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张继业抬走了。
“解将军……”苏濬卿轻声呼唤道。
“苏判官,我还要巡城,有事稍后再谈。”解宾整了整衣甲,愁眉苦脸道。
“无妨,一起巡,一起巡。”苏濬卿笑了笑,说道。
“也好。”解宾迟疑了下,便答应了。
他不傻,知道苏濬卿肯定有事要说。至于说什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并不介意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