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贼攻城啦!”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城头响起。
正在城下休息的军士闻讯纷纷起身,检查完器械之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登上了城头。
神捷军指挥使王檀也接到了消息,因为是夏军第一次攻城,他非常重视,亲自带人上城头督战。
结果等他到了那里之后——呃,就这?
旁边已经有军官在鞭打胡乱报讯的守军了,都什么玩意,这是攻城吗?人家只是集结了人马列阵而已,根本没有半分进攻的意思。
“这都是什么人?”王檀没有朝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兵发脾气,直接问守将。
“回军使,都是城内丁壮。没上过战场,一见贼兵云集就慌了。”
王檀叹了一口气。
现在想找点经验丰富的梁地老兵,那可真是太难了。二十万人呢,都不知道去哪了,真要仔细找的话,夏军里边的梁人老兵可能会更多一些,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好好看着,别大呼小叫。”王檀呵斥了一句,又走到一旁仔细查看城外。
汴州其实并不大,也就是一般州城大小。德宗年间扩建,城周20里155步,有七座城门,包括两座水门。在扩建之前,甚至还没有普通的州城那么大。毕竟那时候朝廷并不怎么依赖南方钱粮,汴州的地位还没那么高。主要的产粮大户河北还在向朝廷输送租赋,而这条交通线并不经过汴州,魏州的地位甚至要远超汴州。
藩镇割据以来,富庶的河北上供朝廷的钱粮大为减少,河南战乱频繁,有时候还需要中央接济,朝廷用度开始大量取自江南。
但说句实话,江南的人口及耕地面积还不大,大量的沼泽地和森林荒在那里,一派狂野的自然风貌,又怎么可能有多少财富呢?说穿了,还是江南老实,也没多少开销养军队,余钱余粮都被朝廷搜刮走了罢了。在那个年代,江南的赋税额度远超淮南、河南、河东等地,百姓不堪重负,最终酿成了裘甫起义。
漕运带来了汴州的兴盛,使得其快速崛起,超越了魏州,成为关东最为富饶之地。连带着蔡州、徐州这些城市也跟着发展了起来,整个关东的实力开始了快速增长。
王檀对这些历史还是比较清楚的。
他曾经设想过,如果天下鼎革,梁王建立新朝,那么汴州多半会作为都城。届时,汴州城也会迎来大发展,城周从二十里变为五十里乃至七十里,等闲事也。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王檀微微有些遗憾。汴州可能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样了。
城外聚集的夏军越来越多,他们队列整齐,纪律严明,战兵在夸耀武勇,辅兵在挖掘壕沟。
是的,就是挖掘壕沟,这是攻城的前奏,夏军不拿下汴州誓不罢休了。
“真是好兵,士气高昂,觉得自己能包打天下。”王檀最后看了一眼城外的天雄军士卒,下了城头。
梁军已经丧失取胜的信心了,这会让他们的战斗力比真实实力更低。自信心对于一支常年征战的军队太重要了,有时候甚至能让你发挥超出本身实力的战斗力。
形势逆转,大势去矣。
王檀回到了军营,突然看到了充街使石彦辞。
“王将军。”石彦辞躬身行礼。
“石大夫。”王檀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回了个礼。
石彦辞对王檀的态度不以为意,道:“王将军是长安人吧?”
王檀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道:“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而今家在汴州。”
石彦辞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又道:“听闻夏王喜用关西武人为将……”
王檀突然起身,手抚刀柄,喊来了亲兵将领。
石彦辞脸色发白,心中暗叹“我命休矣”。在幕僚的鼓动下准备行险一搏,没想到才刚走出第一步,就要完蛋了,这运气也太差了吧。
“将所有人都赶得远远的,无故靠近大帐者,杀无赦。”王檀下令道。
“遵命!”亲将领命而去。
石彦辞的脸色由白转红,心砰砰跳个不停,再度活络了起来。
“石大夫怎么不接着说了?”王檀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彦辞,道。
石彦辞被这么一吓,原本想好的话都忘了,闻言心一横,问道:“王将军觉得汴州能守不?又能守多久?”
“若夏贼围而不攻,城内上下一心,也不过就守年余罢了。”王檀坐了下来,突然笑了,说道:“但以如今这个状况,最多半年。若半年内城池不破,则能守一年。”
一般而言,守城越到后面,守军的意志就越充足。盖因他们已经杀伤了大量攻城军士,担心城破后被清算,反而不敢轻易投降,除非进攻方给出不屠城的保证,而且还得有信誉,不然对攻守双方而言都是一场悲剧。
“可依我观之,城内人心惶惶,半年绝无可能,守三个月都够呛。”石彦辞说道:“夏贼挖掘壕沟,做长久围困的样子,显然不想死伤大量人命。半年之后,水势渐涨,夏贼无需强攻,筑坝拦水,掘堤灌城,怕是也守不了。”
用水攻,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但如果守军意志顽强。也是没有效果的。历史上晋阳被灌水攻了不止一次,城内水深过膝,尸体都漂在水面上,降了吗?没有!反倒围城军士因为晋阳那个天气,而发生疫病,死伤惨重——
朱全忠的梁军围晋阳,因为连月大雨,军中疫病丛生,减员严重,不得不退兵。
后周郭荣围晋阳,因为连月大雨,将士大面积患病,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兵。
但如果守军士气低落,战斗意志也不够顽强,那汴州确实不好守,因为这里比较适合水淹。
守城梁军士气高吗?瞎子都看得出来不高。
“石大夫已经交通夏人?”王檀突然问道。
饶是已经知道了王檀的态度,石彦辞还是吓了一跳,矢口否认道:“绝无此事。”
说完又有些后悔,幕僚让他装作在夏人那边有关系的样子,眼下却来不及弥补了。
“那你来找我作甚?”王檀的手又摸向腰间,冷笑道。
“神捷军负责郑门、梁门、酸枣门、封丘门的防务吧?”石彦辞的脸色又有点白了,慌忙说道。
“你这人,混到现在才是个充街使,可曾想过为什么?”王檀讥嘲道:“方才你该回答已暗中交通夏人,我可能还会投鼠忌器,不敢杀你。可现在你还有什么价值?我若要投夏王,斩了你头颅开城,还多赚一份功劳,岂不美哉?”
“王将军岂能这般行事?”石彦辞一惊,下意识说道。
“为何不能这般行事?”王檀反问道。
“舍妹为梁王媵,妖娆多姿,素得梁王宠爱。夏王见之,定爱怜过甚,你不能杀我。”石彦辞说道。
王檀傻了。
勉强笑了笑,道:“来人啊,给石大夫上茶。”
说罢,又道:“方才担心石大夫乃朱友文派来试探我的,言语间有所得罪,还望海涵。”
石彦辞心道我信你个鬼,刚才他是真感觉到王檀要杀他了。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事情的时候,石彦辞理了理思绪,问道:“王将军可愿与我一起遣人出城,面见夏王?”
王檀沉默片刻,道:“使者可从郑门走,其他门不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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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文现在很忙,忙着杀人。
夏军大举进薄汴州,城内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屡禁不绝。
有人说守军纷纷逃亡,夏军要破城了。朱友文遣兵抓捕,杀数十人。
有人说城内有军将欲献城,博取富贵。朱友文再遣兵抓捕,杀数十人。
还有人说城内粮草不足,连一个月的消耗够不够。朱友文还遣兵抓捕,杀百余人。
血淋淋的首级被悬于各处,以做警示。
城内的气氛愈发沉默、诡异,朱友文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
“梁王被逼走了,没法进城。”这是最新流传的消息,朱友文没敢杀人,因为流传得实在太广了,就连军士们也在多番揣测,窃窃私语。
外无援兵,守一座孤城,不是不可以。但你总得给出个期限吧?到底要守多久?
没人敢回答,也没法回答。
看这个样子,不是郓、兖、青、淮四镇合兵击败夏贼,解围汴州,就是夏贼将这里死死围住,直到城破都没人能够解围。
而且,对汴州的文武将佐乃至大头兵们来说,郓兵、兖兵过来解围,并不一定是好事,很可能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双方之间的仇恨实在太大了。一旦汴州为他们所控制,大伙的财富保不住,女人会被这些外地来的充满仇恨的武夫凌辱,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那么,还不如投降夏贼呢。至少,邵树德能约束军纪,他也只会凌辱朱家女子,不会伤害普通百姓。
朱友文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军府,在亲兵的护卫下返回自家宅邸。
妻子王氏忙前忙后,替朱友文换上了便服。
“这帮武夫,唉!”朱友文端坐了下来,叹道。
一线厮杀的经历少,这是他的硬伤,也让很多武夫隐隐不服,非常桀骜。
至于他为何能当上广胜军指挥使,甚至还总揽汴州防务,其实不难理解。朱友裕在诸兄弟中最年长,也最出色,经常领兵出战。父亲、长兄出征后,留守汴州的人选就十分关键了,以前可以择大将负责,但这两年父亲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已经不太相信那些元从老将了,更倾向于从宗族中选人。
但朱家人丁太单薄了,与砀山朱氏宗族的关系也很差,从至今没有老家的人过来投奔就能看得出来。
选来选去,选了自己。
初时,朱友文还觉得挺兴奋的,觉得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长兄。而在听到长兄可能已经战死的“谣言”后,他甚至隐隐窃喜,觉得机会来了。
可如今看来,这是接了一个大火坑。他被架在上面,反复炙烤,说不定哪天就被属下借了人头,死无葬身之地。
“夫君,王妃已经从开元寺回王府了。妾今日去见了见,王妃答应出面帮着稳定军心。”王氏走了过来,替朱友文斟了一碗酒,说道。
“哦?那可太好了。”朱友文松了口气。
王妃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可低估。父亲脾气暴躁,动辄打杀军将,责罚军士,多赖王妃居中劝说,军中得了王妃恩惠的将领、军士那是相当多,这些人有的就被抽调到了天武八军中,现在都是军官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朱友文抬眼望去,却是亲将,便问道:“何事?”
亲将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低声道:“张归弁、谢彦章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