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阵使有令,我军兵多,不要怕,深入深入再深入!”浊漳水之畔,信使宣读了卢怀忠的最新命令。
经略军副使封隐、左厢兵马使陆铭恭敬领命。
“唰!”封隐抽出了腰间佩剑,下令道:“先至洺州者,记头功!”
众人一听,齐声大吼:“去洺州!去洺州!”
成安至洺州是有驿道的。
从相州出发,一条直北,经邺县、滏阳(磁州)、邯郸、临洺(今永年)至邢州,此为驿道一。
从相州出发,东北行,经临漳、成安、永年(今永年东)、南和至邢州,此为驿道二。
夏军主力走的是驿道一,经略军走的就是驿道二了。
正奇相合的用兵方法,在国朝实在太流行,从太宗开始,一直到这会,仍然经久不衰。
两路进兵,就是欺负你兵少,实力不足,你能奈我何。
封隐下达完命令后,大军立刻出发。他们只随军携带了十五日粮草,从驻地出发,两日即可抵达洺州城下。如果久攻不下,后路又被截断,那就抢!为了战争获胜,不管那么多了。
休息完毕的经略军左厢数千兵马斗志昂扬,一路上不断遇到晋兵丢弃的甲胄、武器,甚至还有三五成群的瘫在路边喘气的溃兵。八壹中文網
“嗖!嗖!”面对着起身欲逃的溃兵,经略军将士丝毫不客气,抬弓便射,驿道旁惨叫连连。
封隐又派出以队为单位的军士,向驿道两边扩展搜索,尽可能斩杀、驱逐晋军溃兵。
两千骑兵牵着马儿步行,这种战斗他们派不上用场。论行军能力,他们还不如步兵。唯一的强处即爆发力,已在先前的追击中耗完了。
不过在牧马完毕后,他们还能上马追击一番。也正因为如此,侍卫金枪直这帮人真是倒了血霉了,从成安县到洺州城,短短八十里的路程上,三千多步骑溃不成军,有人被杀,有人被俘,有人半路躲进山林或村庄,待七月十五日的晨曦微露之时,慕容腾带着最后数百人,被包围在一处村庄里。
战斗只持续了半个时辰。贼兵大部就俘虏,慕容腾以下两百余人被杀。侍卫金枪直,至此从晋军序列中除名。
到最后,慕容腾也没得到告状的机会,但侍卫金枪直五千余人,作战任务不明确,变来变去,担任滏水游奕讨击使的李君庆弄不清楚夏军的具体部署和兵力,难辞其咎。
当然,如果再深挖一下。这场失败的根源其实在李克用身上。
邢洺磁三州州兵万余人,外加不到三万的衙军,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对抗是他们数倍兵力的夏军,从战略上来说就错了。
战略错了,战术上做得再好也弥补不回来。李克用,老老实实背好这口锅吧。
而抵达洺州城下的经略军先锋第一时间抓捕民人,砍伐大木,制作攻城器具。
七月十六,他们几乎等不及了,架着简易木梯尝试着攻了一次城,被守城的洺州州兵击退。
随后,他们放弃了速下洺州的尝试,开始扎营,同时派出骑兵绕道北上,一路进至沙河方向,遇到了晋军大队骑兵后,这才返回。
经略军这一路,数日之内挺进百余里,夺城一座,杀贼将一员,俘斩三千余晋兵。前锋直抵沙河,邢州上下为之震动,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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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州城下,攻城战已经进行了一整天。
李君庆站在城头之上,一脸迷茫。
滏水北岸,营寨一望无际,延伸到了很远之处。
原野之上,骑兵纵横,带起了大股尘烟。
城墙之下,尸体密密麻麻,损坏的车辆横七竖八。
攻城的是来自相卫二州的土团乡夫,偶尔夹杂一波真·夏兵。
攻势异常猛烈,节奏非常之快,一波溃下,一波又起,守城的人都动摇了,攻城方还在悍不畏死地往里头填人。
不,或许不是悍不畏死。
夏军营垒寨墙之上,悬挂的人头密密麻麻,多是溃逃的军士,大部分是相卫二州的乡勇。他们好日子过得太久了,安史之乱后竟然承平百余年,一般是的战斗或许还能忍受,但当双方进入刺刀见红的贴身肉搏阶段之时,当看到父亲、兄弟、乡党一個个倒在自己面前之时,很容易精神崩溃。
卢怀忠愿意给军士争取最好的待遇,在他治下,谁敢贪墨军饷立刻人头落地,没得商量。抚恤也给得很足,经常走访阵亡之家,有时候甚至拿出部分私人财物弥补烈属。
但他为了胜利,也是不择手段的。人人都说李唐宾残暴,但李唐宾只对杂牌部队残暴,对自己人没那么差,卢怀忠几乎是一视同仁,连他儿子、侄子都要被逼着上一线厮杀,可见其人心志。
一天的猛攻下来,城墙南侧多有破损——这又是李克用的锅,地方治理不善的恶果。
一天的猛攻下来,出城烧毁夏军攻城器械的人马损失惨重,差点被人夺下城门。
一天的猛攻下来,磁州州军阵亡将校八人,军心士气已有所动摇。
眼看着对面连营十余里,鼓角争鸣,旌旗蔽野,所有人都在怀疑,磁州还守得住么?
太阳渐渐落山,晚霞映得滏水一片通红,宛如鲜血。
城北的一场厮杀又结束了。
“叛将”安休休带着大队骑兵反复冲杀,将滏口方向过来的援军击退。
李君庆一拳擂在女墙之上,恨恨地下了城头。
昭义县多半已经被攻陷,滏口镇也不会有援兵过来了。厅前黄甲军也就六千多人,在数量多达十万的夏军面前,还不够塞牙缝的。
邯郸倒还是有五院军万余人,洺州刺史安金全亲领大军镇守。他们是唯一能给磁州解围的友军,但他们愿意过来吗?
晋王在邢州大会诸将之时,李君庆以为四万人马其实不少了,完全足以守御。但当真打起来时,才发现这点人根本不够。
要防守的地方太多,州军就占去了万余,机动部队才三万上下,且较为精锐的义儿军、横冲军被晋王捏在手里,前线能动用的其实就只有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五院军三支部队。
晋王手握河东、昭义、大同、幽州四镇,雄兵十余万,看似很多。但危急之时,能抽调的机动兵力竟然这么可怜。平时还看不出来,这一打起来,李君庆顿时感到一阵心寒。
邵贼能调动十余万机动兵力,双方的差距该有多大!
城外又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杀声,李君庆失魂落魄,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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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用接到消息之时正在武安与李袭吉会面。
武安是磁州属县,为太行山东麓重镇。
战国时,秦军“军武安西”,“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以逼邯郸。
国朝平泽潞叛乱,李德裕亦建议“把断武安”,绝泽潞山东军粮——泽潞五州,位于河北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很显然是主要产粮基地。
从涉县东北行百余里,出太行山,即可至武安,再至邯郸。
李袭吉督人输送了一批器械至武安,然后把一批新募的军士家属带回河东。
很显然,主仆二人都没想到夏军这么快就发动了攻势,且进展神速,一下子有些慌神。
李袭吉无法责怪主公。
事实上他很早就提出坚壁清野之策了,认为邢洺磁三州孤悬山东,与泽潞交通不便,沟通困难,若还留恋不舍,早晚要吃大亏。
晋王虽然心底认可这一点,但面上终究无法舍弃。时至今日,也就通过募兵的方式,迁移了三万余户邢洺磁百姓至河东,分发土地,令其耕作。
昨日迁走的这一批五千余户邢洺磁百姓,竟然已是山东三州坚壁清野的最后成果。
对此,李袭吉还能说什么?无法可说!
“五营新军,好生操练。我早晚带着他们打回邢州。”李克用勉强一笑,说道。
李袭吉长叹一声。
晋王这是已经默认,邢洺磁早晚守不住了么?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前后左中右五营新军,还在忻代操练。去年已有三万余人,一年过去了,这会有四万多。加上这批新募的,差不多有五万出头了。
这些兵,以邢洺磁三州百姓为主,辅以内迁蕃部丁壮。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补充激烈战争的消耗。眼下看来,消耗越来越快,五万新军却还来不及派上用场,最早的一批训练也不过一年三个月,当个补充兵都够呛,别说成建制拉出来野战了。
“大王,若事不可为,便撤了吧。”李袭吉劝道:“魏博靠不住的,指望他们出兵扭转局势,纯属……”
有些难听的话李袭吉不想讲,但意思很明确。磁州涌入了这么多夏兵,甚至就连洺州都开进了数千步骑,继续犹豫下去,邯郸的五院军肯定跑不掉了,滏口镇的厅前黄甲军也危险。至于侍卫金枪直,已经失去了消息,多半不乐观。
“我已调契丹直南下,这会已至定州。义儿、横冲、契丹直皆骑军,尚有一战之力。”李克用说道。
“大王!”李袭吉立刻起身,急道:“邢州,死地也!往里面添多少兵,都是有去无回。”
李克用闻言大怒,独眼狠狠盯着李袭吉。
李袭吉毫不畏惧,与他对视。
“你先回潞州,这边我自有主张。”李克用扭过头去,说道。
“大王,你既已遣兵把守好磁潞要隘,说明——”
“够了,够了啊!”李克用怒道。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行礼,默默离去。
他方才也是口不择言,揭破了李克用心底见不得人的畏惧、担忧,惹得自家主公大怒。他明白,这会说什么都不合适。对晋王,得顺着毛捋,在他心火大盛的时候直言进谏,不是什么好选择。
或许,得再吃一两个败仗,晋王才能彻底清醒过来,舍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