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儿女们很快抵达了洛阳,入住了东都苑的合璧宫。
邵树德依然宿在上阳宫,六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他试了试新朝的龙袍。
五德相生学说,一直要延续到明朝才逐渐消亡。
自秦代以来,龙袍的颜色就一直在变化。
秦代皇帝穿黑色龙袍。西汉那会,一开始认为自己继承了秦朝的水德,故穿黑色龙袍,但汉文帝时,改为土德,穿黄袍。
王莽篡汉后,将西汉改为火德。刘秀建立东汉,继承火德,穿红色龙袍。
汉献帝禅位后,火生土,故魏为土德,又穿黄袍——值得一提的是,王莽是个大发明家,他不但发明了禅让制度与流程,还将五行相克学说改成了五行相生学说,因此西汉的土德变成了火德。
西晋之后,北方大乱,但仍然有很明确的五行相生。
《魏书》记载:“魏承汉火生土,故魏为土德。晋承魏,土生金,故晋为金德。赵承晋,金生水,故赵为水德。燕承赵,水生木,故燕为木德。秦承燕,木生火,故秦为火德……魏承秦,魏为土德。”——最后这个魏是北魏。
但北魏孝文帝不承认前赵之类乱七八糟的政权,认为他们不配。于是下令魏主水德,直接继承了晋的金德。
北魏分裂后,东西魏继续主水德,然后被篡位,北周、北齐皆主木德,穿青色龙袍。
隋一统之后,主火德,穿红色龙袍,唐属土德,穿黄色龙袍。
其实吧,历朝历代龙袍颜色各异,但其实有一样颜色是相通的,即黄色。也就是说,无论该朝主何德,皇帝衣柜里总备着一件黄色龙袍,十分流行。甚至于,皇帝各色龙袍都有,比如乐安郡王李晔大朝会时就穿上黑下红的衮服,并非黄袍。
龙袍也并非纯色,事实上以一种色调为主,辅以其他颜色。
为新朝定制的龙袍目前有白、黄两种主色调。
此时邵树德穿在身上的,是一种相对黯淡的白色,看起来不是很鲜亮。
领、袍袖、襟缘、下摆等处有星辰、山河图案,胸前不是国朝的蜷曲龙纹,而是金色的飞龙在天。
看起来还不错,风格有点类似他早年看过的某部电视剧里李元昊穿的龙袍。
“如何?”邵树德转了一圈,问道。
何皇后挺着個大肚子,半躺在床上笑看着,道:“太傅——官家穿着甚是英武大气。”
官家一般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才可以叫。
何皇后以前喊李晔为官家,如今又喊邵树德为官家,侍奉两朝君主,也是传奇。
“还是要好好疼爱淑献皇后。”邵树德笑道。
陈氏、萧氏忙前忙后,为邵树德束紧腰带,然后退后几步,细细品鉴。
“官家穿什么都好看。”二女亦笑道。
邵树德随手又拿起几套官服看了看。
从北周以来,官服按品级分,大概就是紫色、绯色、绿色、青色,一直延续到宋代,都是这个划分。
邵树德没有改动这个规矩。所有人都熟悉了这么一套服色制度,你偏要标新立异是吧?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懒得改了,只是让人将绘在上面的禽兽图案动了一下,但主旨并没有变。
“明日,便是典礼了。”邵树德看着陈氏、萧氏说道:“跟了我这么多年,登基之后,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知道,登基完后,得先封自己老妈、祖母、曾祖母之类,然后才能封自己的女人。
礼制如此,不可废。
封完妻妾儿女之后,便是封有功之臣。
新朝建立,人人都有好处,这便是大家跟着你打拼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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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年七月初一,天公还算作美,虽然漂浮着一些云彩,但依然算是个不错的天气。
同时也是个酷热的天气。
天还未亮的时候,邵树德便乘坐玉辂车,经应天门入紫薇城正衙含元殿。
他的身边跟着精挑细选的仪仗数百人,入殿后便散于四周。
邵树德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坐在龙椅上。
他轻轻抚摸着御座扶手,突生感慨。
“中书侍郎宋乐、中书侍郎陈诚、门下侍郎萧蘧……入内觐见。”通事舍人大声喊道。
宋乐、陈诚、萧蘧等人一齐入内,拜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这一拜,君臣名分已定!
“宋卿,犹记得天德军城初次相见,言谈甚欢,相见恨晚。”邵树德说道:“一路走来,卿转任诸藩,出力良多。古人云‘天将瑞时,必有人杰’,卿应运而生,怀倜傥之奇姿,抱英迈之正气,我得人焉。今日虽为君臣之别,然情分非比寻常,大道至艰,仍需砥砺前行,有卿助我,甚善。”
“官家,王者受命于天,该自称朕。”内侍丘思廉用微不可闻地声音提醒道。
“实***”邵树德反应了过来。
“陛下,臣才具平平,所长者唯劝课农桑,挽运粮械,使师徒无歉食之虞,馈给有赢财之备。微陛下,臣不过是下佐一员,寄人篱下,漂泊无定,勉强糊口,挣扎求存罢了。”宋乐忆起往事,唏嘘不已。
当初看中邵树德,是因为他在一众粗鄙军汉中还有那么几分良知,能约束部伍,善待军士。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梦耶?非耶?宋乐不管,只要能让他一展所长,匡扶天下,纵死无恨。
“陈卿。”邵树德又看向陈诚,笑道:“昔年晋阳一行,见君困顿三城,愁眉紧锁,借贷度日,安知今日?”
陈诚亦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当年快被那帮昭义士卒逼死了,都想弃官逃回乡里了,哪想得到今天。”
“陈卿若走,我还有何人可用!”邵树德说道:“子房潜运于先机,张华坚执于必克。制变兵事,訏谟国经,非卿莫属。卿为我谋划,胡子都白了,这天下富贵,敢不与卿共享!”
陈诚流泪道:“谢陛下隆恩。”
“萧卿,昔年贤昆仲双双来投,为我助力。”邵树德又对萧蘧说道:“时河陇新复,四境未安,远官之地,阙员甚多。故司空萧公多方延揽,始得英才,州佐县曹,至是稍满。卿亦多方奔走,衣冠士流,经业选人,方入我彀中。又居中枢,佐理朝政,助宣和气,福我黎人。萧卿之功,皆在我心,定不相负。”
“陛下栉风沐雨,暴露郊原,勇战百胜,屡破顽敌。我等得附骥尾,实三生有幸之事也。”萧蘧感慨道。
邵树德大笑,道:“今后还有赖卿之助力。”
同事舍人又喊下一拨官员入觐。
邵树德坐直了身子,一一问对、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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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南郊圆丘内外,仪仗如林,器乐备陈。
太仆卿陈宜燊、太常卿郭黁的嗓子都快喊哑了——这么热的天,是真的难受,但没人敢轻忽。
南郊祭天,昭告上帝,可谓重中之重。完成这一步,所有人都有大功,都有赏赐。
方才有小使来报,陛下已于含元殿内召见群臣完毕,正带着文武百官往南郊而来。
时间紧迫,陈宜燊、郭黁又带着僚佐官员分头巡视,确保不出任何茬子。
钟罄、祭品,检查了一次又一次。
仪仗、祭司,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阳光越过了地平线,落在圆丘之上。
一时间金光万丈,让人心神大震,甚至产生了顶礼膜拜的冲动。
“陛下来了。”有小吏匆匆赶至,低声禀报。
众人神色一肃,默默等待。
不一会儿,玉辂车出现在了金光之中。
郭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顿时钟罄齐鸣,气氛一下子庄严肃穆了起来。
玉辂车缓缓停下。
邵树德下了车,气定神闲地看着圆丘。南郊祭天,是最后一步了,完成此节,将补上合法性的最后一环,新朝皇权的神圣性也将大大增强。
很快,在祭司的陪同下,他至圆丘前立定。
旁边鼓乐齐鸣。
这是报知天帝知晓,有人祭祀,可降临享祭。此时已有人将牺牲及各类祭品送了上来,祭司念念有词,抑扬顿挫。
秘书监卢嗣业亲手递上祭告册文。
邵树德轻轻接过,展开阅览一番。
鼓乐声停了下来。
“皇帝臣某,告于天帝——”
“王者司牧兆民,宠绥四海,爰属统临之始,宜布涣汗之恩。仰测天心,俯从人欲……艰难以来,地方多遭蹂躏,生灵屡遭汤火……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愁叹寻盈于道路,疮痍仅遍余乡闾……井邑多成灰烬,里闾变以邱墟,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
“唐皇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夙夜忧叹,贼势愈张……百姓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邱墟,人烟断绝……某守夏绥,岂忍坐视,遂起劲兵,靖扫妖氛……指麾之间,群丑潜亡,义师所至,歌舞从之。”
“唐皇知天禄将移,神器有适,逊位而禅,若唐之初……上符天意,旁契人心,大礼备陈,上帝元鉴。今大赦天下,改天祐二年为建极元年。”
读完最后一个字后,邵树德也感觉到了一阵恍惚,仿佛上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莫非世间真有鬼神?
有也好,没有也罢,朕来到这世间,私心或有,却也从未忘记拯救苍生的己任。
乌云散去,天光愈亮。
大夏新朝,开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