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长安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永康公主邵宪出降禁军大将、天雄军军使没藏都保之子、西都军器监丞臧璩。
永康公主生于大顺五年(894)十月,今年十九岁,生母为脩仪裴贞一。
没藏都保从一个附庸部落冒姓没藏的大头兵起家,屡立战功,整个人生经历可谓励志。他崛起后,没藏氏有点分裂了,很多人投向了他,虽然与没藏结明还无法分庭抗礼,但已经自成一股势力,号召力不可小视。
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没藏都保其实比没藏结明更得圣眷,圣人一直在大力栽培他,比如将攻灭契丹八部的战争交由他指挥,令其立下灭国之功。
其间原因,不问可知。
十一月初七,长安朱雀街西的都亭驿之内,迎来送往的官员络绎不绝。
大长和国布燮(清平官、宰相)段义宗一行人收拾行李,离开了驿站,准备归国。
夏人没要他们的礼物,让其带走。段义宗无奈,只能让人到长安西市发卖掉——主要是棉布。
“南诏所织尤精好。白色者,朝霞也。国王服白氎,王妻服朝霞。”
氎(dié)指细毛布或细棉布。白氎吉贝就是白色细棉布的意思,吉贝是唐人对棉花的称呼。
能称为氎的,一般来说都达到了很高的纺织工艺水平,西域、南诏的纺织水平,还是非常高的。段义宗带来的这批商品,卖了个很不错的价钱。
时已入冬,出得门后,寒风劲吹,段义宗光秃秃的脑袋有些冷。于是他让随从取来一顶僧帽戴上,聊却寒意。
和尚当然是不能当宰相的,段义宗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僧人,事实上他是在进入夏境之前临时剃度的,原因就是不愿朝拜中原皇帝。
无奈的是,入长安三月有余,都没能见到大夏圣人,只能怏怏而返了。
“二度入中原,皆一无所获,奈何。”大街之上,段义宗叹息一声。
是的,这已经是他第二度出使中原了。上次是到成都,为国君郑买嗣之子郑仁旻求娶李茂贞之女为妻,无果而返。
这次他们胃口更大,直接求娶大夏公主,自然又碰了一鼻子灰。
老实说,段义宗觉得很丢人,不想干这差事。
堂堂一国之主,好像找不到新妇一样,四处求娶,像什么话?最离谱的是,还把宰相派出来为国主求婚,作为通晓古今、熟习文章义理的儒者,段义宗还被迫削发为僧,更是丢脸丢到家了。
历史上郑仁旻攻前蜀,为王建所败,被杀数万兵。为挽救局势,段义宗作为求婚使者前往成都,求娶前蜀公主为妻,被留在蜀中。居数年,告辞离去时,前蜀后主虑其了解蜀中内情,为大长和国提供情报,鸩杀之。
当然,郑仁旻的求婚之旅并未结束。
段义宗被杀后,他又派弟弟郑昭淳前往南汉,求娶公主。
昭淳好学有文辞,游宴赋诗,南汉群臣居然都写不过他(这都啥水平……),于是求婚成功,刘隐之女、增城公主出嫁云南。
终于娶到了一个公主,心满意足了!
“布燮,怕是用不着再干这事了。”大长和国东川节度使杨干贞笑了笑,道:“邵树德扫平群雄,这个天下,除了邵家,哪来的公主?当年去找李茂贞,陛下就很犹豫,身份不够格。现在好了,夏人拒绝了,陛下也该死心了吧?”
段义宗苦笑。
陛下就这个毛病,皇后一定要选有身份的女子,最好是外国公主。段义宗就很无语,不过也能理解,稳固大局嘛。
“罢了,回国去吧。”段义宗说道:“比起四处乱跑,我更愿回国理政。”
“锦浪江、高河水利设施年久失修,得过去亲眼看一看。各自关乎数万顷地的灌溉,可不敢马虎。”
“丽水金矿逃亡者日众,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也得去看看。”
“骠人遭蒲甘人劫掠,至鄯阐府乞援,也不知道怎样了。”
“国中各族……”
段义宗絮絮叨叨的,句句不离军国大事。
杨干贞听得直打哈欠,他只会打打杀杀,对这些内政不是很感兴趣。
什么骠人?有那工夫,不如北向劫掠中原。
骠人是居住在缅甸伊洛瓦底江中游的一个族群,曾经有一个国家。唐德宗时,骠国遣使入朝献舞,德宗封其王子为太常卿。
但在三十年后,南诏扩张至缅甸境内,攻破骠国都城,掠其王族、官员、僧侣三千余人归国,置于拓东城(今昆明)。
骠国经此打击,分裂为多个骠人小政权,一蹶不振。缅人趁势兴起,数百年后彻底吞并骠人的地盘,成为伊洛瓦底江中游的统治者。
就目前而言,诸骠人小政权都是被大长和国控制的附庸,有的地盘甚至直接由大长和国管理。
杨干贞对交通不便的南方是真的不感兴趣。骠人、蒲甘人、婆罗门人,有兴趣了就去劫掠几下,没兴趣还不如在家练兵,找机会北上中原。段义宗说了一大通后,见杨干贞只顾东张西望,顿时有些生气。正待责问时,却见杨干贞摆了摆手。
段义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是一处酒肆,几个从外地赶来长安的士子好像喝多了,大着嗓门高谈阔论。
“臧家也成了皇亲国戚,这事很有说道。”
“什么说道?愿闻其详。”
“臧都保很可能成为西征统帅,主持大局。”
“真要西征了?”
“那还有假?这么大的动静,瞎子才看不到吧?早两年就开始准备了。圣人多半不会亲征,而是选一大将领兵,这个人很可能是臧都保。”
“臧都保还在辽东吧?”
“在哪我不知道,反正他是西征统帅,我说的。如果没说对,我就去向郑屠户提亲。”
“哈哈!”
“郑娘子一屁股坐死你!”
郑屠户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对付一两个精壮汉子不成问题,更别说他们这些读书人了。
杨干贞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与段义宗对视一眼。
段义宗扯着他离开了,走出一段后,方才低声道:“杨帅,以你观之,夏人西征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多人都这么说,应该假不了吧。”杨干贞说道:“真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机会呢。”
段义宗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杨干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外表粗豪,嗜杀人,武人气息非常浓,但也有点小狡猾。
郑买嗣篡权上位,杨氏就不行吗?事实上他一直在等机会呢。
不过即便打倒了郑氏,他也不会轻举妄动。因为郑氏宗族数百人,很多子弟在各处为官,势力并不小。最好的办法,还是推一个家族到前台,让他们来当恶人,先剪除郑氏残余势力。待这项工作完成后,他再灭掉这个家族,届时或登基称帝,或在
国中持此看法的大族并不少,比如西洱河大姓高氏就就是这个想法,傻子才跳到前台当皇帝呢——当然,比起高氏,杨干贞对帝位还是有那么点兴趣的,届时看情况再说了。
“唉。我一直劝陛下向南扩张,彻底吞并骠人诸国,随后灭掉蒲甘、真腊。”段义宗说道:“中原大国,岂能轻犯?要吃大亏的。”
“布燮这就不对了。”杨干贞说道:“骠人有什么?穷得掉渣。还蠢笨如猪,欺负他们有什么好处?北上中原就不同了,如果能掠一些士人、工匠回去,于国有大益。这么说吧,十个骠人也比不上一个中原人。”
“哼,利令智昏。”段义宗冷笑道:“若北上出兵,杨帅可愿为先锋?”
杨干贞避而不答,哈哈一笑,糊弄了过去。
段义宗的脸色愈发冷峻。
他当然知道,中原对南诏、大长和国的吸引力有多大。就说他自己,极好诗文,来中原后,也留下了几篇诗作。
皇弟郑昭淳,更是一枚读书种子,诗词歌赋、文章典籍样样精通。
便是前朝皇族蒙氏,也多习诗文。蒙隆舜就曾用《春秋》里的话在徐云虔面前卖弄,虽然结果并不好。
南诏、大长和的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前唐东北的一个国家:渤海。
听闻渤海国每年都有人到长安学习,不断有人考中宾贡进士。南诏在这方面有些差,贵族子弟多在成都学习,甚少有人考宾贡进士,文气比起渤海国要差不少。
夸张点说,大唐曾是周边各国精神、文化上的母国。各国上层皆以至前唐学习、考试、做官为最高追求,并以获得当地人的肯定为荣——段义宗有五首诗被收录进《全唐诗》,被高骈建议杀死的南诏迎亲使臣杨奇鲲等辈也有《途中诗》,各有词藻。
从感情上来讲,段义宗不愿进攻中原。
从理智上来讲,他也不愿进攻中原。
奈何夏主要征西域了,国中很多人应该以为得计了吧?考虑到朝中微妙的局势,段义宗更觉得战争或许无法避免了。
这个认知让他很沮丧。一旦北伐失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蒙氏已经退场,但国中还有高氏、杨氏甚至他们段氏,这些大族会怎么做?
郑氏的国祚,不会没有几年了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段义宗迈着沉重的步伐,怀着深重的忧虑,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