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志达离开疏勒后,带着十余随从,一路北奔,经龟兹、焉耆,返回了高昌。
他并不知道疏勒会发生什么事,但大体上会有一些猜测。
他对奥古尔恰克没什么恶意,甚至有一丝感激。因为正是在他宽容的态度下,摩尼教才没有从大回鹘国境内消失——事实上也不太可能,摩尼教在漠北回鹘时代,一度是国教的地位,在高昌回鹘的地位也差不多,大回鹘国与高昌回鹘同出一源,真不至于。
但他对萨图克却有很深的厌恶。
因为这个人一点都不宽容。
米志达一直以为,越是高层对这东西就越无所谓,很难让他们如同底层一样虔诚。但萨图克却不太一样,死了最好。
而就在慕阇米志达在南疆忙活的时候,夏都拂多诞曹阿了(rew,意为富裕的人)早就在夏军的陪同下,一路西行多日了。
他是九月十五日从庭州出发的,沿着唐时大名鼎鼎的白水涧道向西,经沙钵城守捉、冯洛城守捉、耶勒城守捉、俱六城守捉至轮台县(今阜康一带),总共四百二十里,三天就走完了。
这些城池都在天山北麓,一字排开。
城墙残破不堪,有的甚至完全坍塌了,显然无论是吐蕃人还是回鹘人,都对修城没太多兴趣。
城池周围有一些农田,主要利用高山冰雪融水灌溉,也荒废了至少一半以上。如今只能看到少许民房,同样残破不堪,穿得脏兮兮的田舍夫们在帮官家照看牲畜。
牲畜大部分是去年圣人西征时从草原上带来的,已经消耗了一大半。也有本地部落上贡的,数量不少。部分牛羊由辅兵割草喂养,部分交给农户,争取多繁衍一些,明年充作军需。
从这些举动完全可以看出,夏人在西域的军事行动远远谈不上结束,明年势必还有仗要打。
九月十八日,曹阿了在此等来了几名文吏。
为首一人自我介绍名叫“刘冕”,在赵王军中担任军判官——这是实权职务了。
其他几人有的是原高昌回鹘官员,有的是大夏鸿胪寺的官员,一并跟着西去。
“刘判官,前路通了吗?”曹阿了问道。
“曹僧正无需担忧,叛乱已平,没什么贼人了。咱们这就赶路吧,正事要紧。”刘冕看样子年纪不小了,但精神头十足,立刻就要动身。
“也好。”曹阿了点了点头,道。
刘冕唤他“僧正”,这是中原管理僧尼的职务,高昌回鹘还没有,听起来不伦不类的,但他并不介意。
而他刚才提到的叛乱,发生在清镇,也叫清海军城。
有部落不满大夏统治,起兵作乱,攻陷了只有百余兵留守的清镇。朱瑾、赵王率军平叛,也不知道结果咋样,听刘冕的意思,好像已经平定了,那就好。
“刘判官一直跟着赵王?”西行路上,偶尔休息的时候,曹阿了就会找刘冕聊天。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满脸沧桑之色,好似看透了世事一般。说话很有水平,见识更是不凡,往往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曹阿了有时候都惊叹,随便一个中原来的文吏,都这個水平么?至少他没在高昌见到过这样出色的人物。也许,刘冕以前是干过大事的,只不过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官了?
“有些年头了。”刘冕说道。
“刘判官是哪里人?”
“算是河西人吧,家安在敦煌。”
“此番西行,有把握么?”
“事在人为。有些事情,没见到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
“刘判官信摩尼教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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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一日,众人经张堡城守捉、乌宰守捉,渡白杨河,至清海军城。
三百八十里的路程,同样是沿着天山北麓稍有人烟的农耕区,三天走完。
清镇内外满是杀气腾腾的武夫,粗粗一数,好像有三五千人的样子。
城墙外挖了几个大坑,蕃兵们正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扔进坑内。
曹阿了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看那些尸体的模样,基本都是草原牧人,男女老少都有——竟然是不分良莠,尽数诛杀了?
那边有人去打听了,回来后便道:“有贼众受葛逻禄人蛊惑叛乱,然后向东进发,又煽动了一些人跟着响应,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圣人任命的夷离堇。贼众已为王师所破,分三路逃窜,朱瑾、王建及、赵王分头追击去了。”
“可真是贼性不改啊!”
“圣人给了他们当人的机会,结果非要给葛逻禄人当狗,怪得了谁?”
“杀干净了也好,省得心有异志之辈潜伏下来,等圣人走了再作乱。”
“其实,庞特勤时代,北庭的葛逻禄人很多,若非战败了,他们也不会走。这些部落本就与葛逻禄人沾亲带故吧?难怪反叛。”
“管他和谁沾亲带故,杀就完事了。”
曹阿了听着随行文吏们的话,觉得身上有点冷。听说他们中很多人是关西经学出身,这也不是善茬啊。
刘冕一直没说话,而是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山川地理,甚至还与手中的一卷地图对照。
清海军镇城附近的自然条件其实相当不错,有水泊,有湿地,有泉水,开垦了不少农田,前唐时期是军镇,规格比东面那一连串的守捉城高多了。
“如此水草丰美之地,当募兵戍守,招民屯垦啊。”刘冕看着荒芜的农田、破败的城墙,叹息良久。
清镇位于后世石河子北之达连湖。
唐代大举屯垦,北庭陷蕃后慢慢废弃。
晚清再度招民屯垦。阿古柏之乱,十四年间大肆屠戮,人丁凋零。
建国后,又来屯垦,才再度恢复人气。
三个时期,不约而同选择在此屯垦,锲而不舍,足见其底蕴。
“刘判官,如今圣人的方略似乎是在南方啊。”曹阿了说道:“焉耆府都设了,庭州还能分到多少东西?”
刘冕皱了皱眉,没说话。
之前与赵王书信往来,曾谈及庭州。赵王说庭州刺史尚缺,如果他有意,可以保举他出任此职,并想办法募民屯垦。
刘冕没接话。
屯垦这种事,如果没有大手笔移民,又岂是短期内能见到功效的?正如曹阿了所言,圣人的目光投注到了南方,如之奈何。
“走吧!”刘冕收起地图,翻身上马,说道。
清镇这边派了五百骑兵护送,领头的是一个叫孙叔贤的武学生,商州人,听到刘冕的话后,立刻招呼手下上路。
五百人整齐划一地翻身上马,没有一丝喧哗,十分精悍。
刘冕朝孙叔贤点了点头,一夹马腹,向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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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一行人艰难前行,渡叶叶河,过叶河守捉,又渡黑水(奎屯河上游),过黑水守捉、东林守捉、西林守捉,于二十七日夜渡过石漆河(今精河)。
第二日,人困马乏,正待休整两天,顺便让马儿也恢复一下,不意遇到了追敌返回的王师。
“殿下。”远远看见赵王的大旗,刘冕立刻下马行礼。
“先生无需多礼。”邵嗣武快走几步,将刘冕搀起,道:“先生年逾六旬,却还要劳顿赶路,我心中实在愧疚得紧。”
其实,他根本不愿刘冕走这一趟,但人家坚持,并且提了很多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这会见到刘冕,又有些后悔,想把他留下来。
“欲成大事,又岂能贪图安逸?”刘冕意有所指,不过他很快一笑,道:“老夫筋骨还算结实,并不比后生们差到哪去。”
“参见殿下。”曹阿了、孙叔贤一起上前行礼。
邵嗣武回礼,道:“辛苦诸位了。天寒地冻的,还要三千里出使,实在辛苦。”
“都是王事,谈不上辛苦。”曹阿了说道。
“前唐之时,武夫们寒冬腊月暴雪之际,照样和突厥人打仗,这点小风雪又算得了什么。”孙叔贤说道。
邵嗣武看着他们身上厚实的裘衣,点了点头,道:“风雪只是一方面,未知的凶险还有很多啊。”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曹阿了。
“无妨。”曹阿了说道:“苏农、拔塞干等氏族头领,与我相知多年。就在前年,他们还遣使至北庭和高昌,捐献财物,应不至于翻脸。”
苏农、拔塞干都是典型的突厥氏族名字,就如同拔野古、契苾、浑、仆固一样,不知道多少人姓这个。但你若觉得他们是正宗的部落嫡脉传人,那纯粹是想多了,很多都是冒姓的,就如同这帮居住在热海(伊塞克湖)周边的突厥人一样。
“突厥人我倒不担心,但路还远着呢,如果遇到马匪劫道,十分危险。这样吧,我拨一千骑、三千匹马,一同护送你们过去。”
“谢殿下。”见刘冕不说话,曹阿了心中大喜,抢先应下了。
孙叔贤则有些不服,不过也没说什么。
邵嗣武招呼众人到营中吃点热饭,给马儿喂些精料,众人正有些疲累,顺势答应了。
“殿下,此番西进如何?”得了空后,刘冕问道。
“遇到了葛逻禄人,跑得飞快,只斩得千余首级。”邵嗣武说道。
“葛逻禄人战力如何?”
“草原牧人,就那点本事。”邵嗣武笑了笑,道:“或许他们打的仗多了,比一般的牧人经验丰富些,战力强悍一点,但比起职业武人来说,还是不行。”
“葛逻禄人轻捷彪悍,善骑射,他们碰到硬茬子,一般不会硬来。”刘冕说道:“殿下将来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多接触一下也是好的。”
邵嗣武点了点头。
“殿下追到哪里班师的?”刘冕又问道。
“弓月城。”邵嗣武说道:“好好的前唐军镇,已经沦为葛逻禄人的牧场。不过听闻他们也不常来,一般六七月份才会出现在那里,应该是当做夏季牧场了。”
弓月城在后世伊宁县附近,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基本上是前唐北庭都护府实控的最西边了,有少量驻军。
北庭陷蕃后,这里先被吐蕃占据,后落入葛逻禄之手。安西回鹘被高昌回鹘大败后,葛逻禄人畏惧,被迫西迁,但看样子并未完全放弃。
“可惜了。”刘冕也叹息一声,道:“我从东边来,一路走了千余里,前唐时设立的军镇大多废弃,人烟稀少,沦为了狐鼠出没之地。若这些军镇、垦田都能利用起来,北庭这边大有可为。我私下里觉得,圣人设焉耆府有些操切了,北庭应当优先收拾。”
“会有机会的。”邵嗣武安慰道:“实在不行,我书信一番。圣人看到后,或会有所考虑。”
“殿下,事已至此,可千万不要拉不下脸来。”刘冕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些事情,只有圣人还在的时候才好办。”
“我懂。”邵嗣武微微颔首,道:“南下热海之时,帮我多留意留意。”
“好。”刘冕毫不废话,直接应下了。
这其实也是他西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从他们此时扎营的地方,沿着已长满荒草的前唐驿道往西南走,翻越车岭(今博罗霍洛山),可达弓月城。
到了这个地方,其实就是伊犁河谷了。
从弓月城向西,走千余里可至碎叶城。
往南,则可通往热海方向。
那里是高昌回鹘附庸突厥人的地盘,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