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绥州过黄河时,塔姆下意识看了身后连绵不绝的山丘。
这里就是绥州,虚德·绍伊汗得到的第一份正式任命就是担任绥州的总督。
听当地的百姓说,这里曾经十分贫困。
党项蛮族与唐人也相处得很不愉快,争水、争地、争草场,各种矛盾。
整体说起来,有点类似吐火罗斯坦那边的情况。
真正改变这里的还是绍伊汗。
他一方面极大改善了当地的生存环境,修建了更多的水库、沟渠,灌溉农田,缓解了矛盾。另一方面,他利用混乱的局势向外打,将当地生存不下去的人口投入到了战场上——这是一门怎么都不会亏的生意。
塔姆又想到,这或许也是夏国整体的国家战略……
“自古以来,旅行真的是了解外国人最好的办法。”在渡口等船期间,塔姆看着聚集在附近的商旅,说道:“看,即便在打仗,还是有波斯商人来到夏国。哈,他有点怕见到我们。”
厄尔布鲁士也看到了,但没发表意见。但他对那些正试图渡河西进,参加训练的草原牧人很重视。
打了几年仗,如果说波斯人最痛恨的是谁,那么一定是那些穷得掉渣的回鹘、突厥、葛逻禄、样磨人了。越穷,越凶狠,抢劫的时候越无保留,造成的破坏也越大。
因为大维齐的坚持,波斯主力部队多用来对付夏国正规军,这给了草原牧人极大的发挥余地。而且他们中出现了相当部分敢打敢拼的人,深入南下,小股部队根本对付不了,以至于沙什等地都遭受了巨大的破坏,怛罗斯等城更是几乎成了废墟,人们都在讨论是不是放弃这些二十多年前从回鹘人手里夺取的土地了。
“但愿这些来自草原的马匪都下火狱。”厄尔布鲁士嘟囔了一句。
塔姆同意他的看法。
事实上,他在《胡大之鞭》中曾经描述过绍伊汗统率下军队严格的纪律:他们连抢劫都那么军纪严明——
“……他好像高尚的雄狮,会把顽抗的敌人碾成齑粉,又宽宏大量地赦免匍匐在他脚底下的敌人……他是绝对专制的君主,他很主动,每一场胜利之后,都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确保了他的帝国的安全,并对新征服地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我们没有理由过多责备这样一个异族君王、偶像崇拜者,他注重利益,也注重荣誉。”
“我隐约听闻……”渡船过来了,厄尔布鲁士在护卫的催促下,当先上了船,待塔姆也上来后,用波斯语低声说道:“契丹汗安巴坚还在北方草原,与夏国为敌,这里面会不会有机会?”
作为波斯国中仅有的几位研究夏国的学者,塔姆想了想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离草原很近了,你也见到了大量草原士兵过来集训,你觉得在绍伊汗和安巴坚之间,他们更听从谁的命令?”
“谁强听谁的?”
“不仅仅是这些。”塔姆说道:“我接触了几个人,根据他们的说法,我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绍伊汗拥有慎重、仁慈、公正的品质,他不光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在政治上的胜利更是让所有草原野心家为之羞愧。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欢迎的海洋。”
厄尔布鲁士怀疑地看了塔姆一眼。
塔姆干脆闭嘴不语了。
船很快抵达了对岸。众人稍事休息,等待其他人和物资都过河后,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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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他们抵达了潞州,一座经历过数十年摧残,如今才稍稍恢复了点元气的城市。
馆驿旁边,有一座隶属于内务府的皇庄。
塔姆在外面走来走去,甚至够着头张望,因为他看到不少孩子被送了进去。
“都是家人不要的孩子。”守门的少年晃了晃腰间的横刀,让塔姆离远一点。
塔姆点了点头,随后拉上通译,继续询问——这两年他一直在学习汉语,但进度不如人意,遇到复杂交流,还是得靠翻译。
“皇帝经常收留孤儿,将他们养大,教授知识、传授武艺,这些人非常可靠,什么都能做。屯田、行商、打仗都可以,环境十分恶劣的地方,他们也愿意去。”翻译低声转告道。
“孤儿们怎么来的?”塔姆问道。
翻译询问了一番,又道:“以前多是战争孤儿,现在多了很多弃婴。收留弃婴的皇庄,会专门雇佣乳娘照料。皇帝陛下认为,一个正常长大的健康孩子,其一生创造的价值,会远远大于皇庄的支出。因此他乐意收留孩子们,并给他们适当的教育。”
“现在有多少孩子了?”
“可能有几千、几万,或者十万。”
塔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人的层级太低,很难从他们那里得到准确的数字。
他姑且认为有一万人,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了。
是的,就是“可怕”。因为造物主庙同样会收养一些孤儿,由他们组成的吉哈德部队,战斗力要强于一般的军队,忠诚、勇敢、狂热是他们的特点。
这些长大的孩子是可以从事危险工作的,塔姆十分确信。
幸好绍伊汗没有把他们用在战场上,而是派他们去经商、屯田、航海,这是一个好消息。
“这些孩子中有外国人吗?”塔姆又忍不住问道。
守门少年已经不耐烦了,草草回答了几句后,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塔姆无奈离去,走的时候还在回头张望。
“有外国人,但数量很少,主要来自草原。”翻译说道:“冬季的一场暴雪,可能就会让草原牧人的生活陷入困难。为了减轻开支,他们会选择出售或遗弃较小的孩子,只保留能帮助他们干活甚至是抢劫的大孩子。另外一个来源就是,外国商人遭遇疾病——这是很常见的事——死去之后,孩子无人照料,便会被收养。”
“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吗?”塔姆问道。
“皇帝陛下并不支用国库的钱。”翻译说道:“看到那边的田地和果园了吗?其实,大部分皇庄出身的孩子最终都是在本地生活,能派出去的是少数。他们种地牧羊,可能还会纺织、酿酒、编织竹筐甚至冶铁打铁,你可能低估了皇庄。理论上来说,一个在皇庄长大的孩子,直到他老死,都可以寸步不离。”
“方才我看到你和那个少年聊了很久,还说了什么?”塔姆最后问道。
“那个少年其实是契丹人。”翻译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只听他说道:“你猜他怎么评价安巴坚的?”
“怎么说的?”塔姆来了兴趣,问道。
“他说,安巴坚对绍伊汗在草原上取得的巨大声望产生了嫉妒,企图通过不义手段推翻绍伊汗的统治。”翻译说道:“他再三强调,安巴坚是个无耻的野蛮人,他统治的部落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他不敢攻击由强有力的勇士戍守的城市,只敢抢劫没有军事经验的平民。他阴险狡诈,既野蛮又懦弱,只会欺负弱小。”
塔姆的表情凝固住了。
每来一次,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就深入几分,他就越难以提起抵抗的勇气。
他看到了站在馆驿门口的厄尔布鲁士,他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甚至于,大维齐贾伊罕尼力排众议,连续两次把他们派出来,心中也有同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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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潞州南下,过泽州之后,很快就进入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护卫了他们一路的大夏武夫们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是的,疏勒已经到手四年多了,且四年之间,每个月都在发生着变化。但比起中原来说,疏勒仍然可以被贴上“偏远”、“穷困”、“落后”等标签。
河阳则不一样。
作为东京近畿,又迅猛发展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十分繁荣。
有些人甚至提到,当年可能往河阳迁移了太多关西百姓,以至于这里的人都有点太多了。
但人多也是有好处的,物产丰富、商业繁荣,鳞次栉比的酒肆、茶铺、饭馆乃至青楼,都让他们眼花缭乱。
出征两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李从珂则有点忧愁。
义父李嗣源疆场立功,荫封了一个儿子,结果给了李从荣,没给他。
父亲提起这事时有些羞愧,李从珂心里也不太舒服。
这些年来,每次冲锋陷阵,不都是他们父子俩一起拼杀么?李从荣才上过几次阵?就因为他是亲儿子?
不过也无所谓了。
就这么点家业,他还看不上眼。疆场之上,大把的立功机会。只要还和波斯打仗,他就有机会立功。将来,他甚至可以求圣人允准他恢复本姓王,自立门户,光宗耀祖。
只是——万一与波斯议和了呢?他上哪立功去?
武人,天生就是拿脑袋来换富贵的。不打仗,要我们武人何用?
太平世道的时候,文人可以凭借政绩升官受赏,但武人呢?
武人的“政绩”就是敌人的脑袋、财货、女人和土地。一旦不打仗了,到哪里去弄“政绩”?
想到此处,他看了眼波斯使团的那些人,恨不得一槊一个,全都挑死。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
当初过沙漠的时候没杀,现在更杀不得了。更何况,他也不敢。
今上并非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相反那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狠人。
他能面不改色喝下羊血——传说还有人血。
他能把头颅拿在手里仔细欣赏——传说还对着人头说话。
他能把敌人的妻女锁在房中日夜把玩——传说这些女人哭得越厉害,他越是坚硬如铁。
面对着这样一个人,饶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李从珂还是有点畏惧——这不丢人,怕这“老贼”的人多了去了。
他只希望,这次不要谈出什么名堂,让战争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下去,给他捞取不世之功的机会。
只不过,瞎子也看得出来,波斯人这次是来求和的,至少求和所占的分量比较大。
那个曾在喀剌沙策划兵变的萨曼尼,在李从珂看来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也不知道波斯那位权相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么做,也在损害自己的威望吧?现在一手遮天,权倾天下,将来失势的时候,这一桩桩都会回报到身上吧?即便不是他,也会应到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你是傻子吗?为了议和,脸都不要了,还当什么宰相?
就这样一路腹诽着,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洛阳东郊,经上东门入城。
其时已经十一月中旬,漫天大雪笼罩了这座辉煌的城市。
塔姆抬起头来。
遥想起出发时喀剌沙也下雪了,抵达洛阳时还是大雪天,这一年年过得,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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